楔子
“狗會嫌屎髒嗎?”師父隨手撿起墳堆裏的一根白骨,毫不留情砰砰地敲在我的禿腦門兒上,狠狠地問著。
我委屈地眨巴眨巴眼,搖搖頭,強忍著沒哭。
“一個道理啊,厭勝師會怕死人嗎?”師父依然那麼暴躁,手裏拿著根骨頭狠狠地戳在我胸口的那枚銅錢上,“記住,你是厭勝師啊!”
雲朵遮不住明月,皎潔的月光照在師父臉上,斑駁的老臉上帶著讓人無法辯駁的堅毅,眸子裏閃爍著與他年紀不符的激動。
“是。”我低下頭,輕聲回答,視線下落,停在胸前那枚銅錢上——“厭而勝之”,這是厭勝師的憑證。
我的師父,眼前這個暴躁的老頭,他叫孫紅茶,是一個厭勝師。十六年的相處,讓我在他的身份前麵加上了無數幽怨的前綴:
全世界最愚蠢的厭勝師。
全世界最窮的厭勝師。
全世界最不愛洗澡的厭勝師。
全世界最愛說教的厭勝師。
全世界做糖餅最好吃的厭勝師。
還有,全世界最天真的厭勝師。
我叫阿鬥。十六年前的一個夜晚,我就在這片亂墳崗裏被我的師父孫紅茶撿到。
“當時很危險啊。”每當說起往事,孫紅茶總是神采飛揚,本來佝僂著的腰杆兒瞬間挺得筆直,仰天大笑幾聲,露出一嘴黃牙,唾沫星子四濺,語氣裏充滿救世主一般的優越感,“就在東邊兒,對,就是那個老墳旁邊,你被人扔在那裏,大約這麼大吧……”孫紅茶兩手比劃著,目測長度十厘米,“唔,不對,這麼大吧……”他又重新比劃一下,目測長度十五厘米。
“總之很小啦。”孫紅茶無所謂地揉揉一頭雞窩似的亂發,繼續說道,“你被人裹在一個紅棉襖裏扔在地上,三條野狗圍著你打轉,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……”
“狗會說話嗎?”每當聽到這裏,我總是很困惑地問上一句。
“會吧,大概會吧……”孫紅茶揉搓著腦袋上的那一蓬雞窩,辯解道,“大概是在商量先吃頭還是先吃腳吧。”他那微微泛黃的眼珠子轉了兩轉,直勾勾地盯著我,讓我背上一陣惡寒。
“然後,我就出現了!”他啪啪地拍得胸脯直響,我忙掩住鼻子,看著他瞬間被包裹在塵土裏。
“我身穿銀袍銀甲手中亮銀槍座下白龍馬,七進七出,殺得眾野狗抱頭鼠竄,方才救下你小阿鬥一條小命,凶險,當真十萬凶險……”孫紅茶手舞足蹈,滿麵激昂。
我早已習慣了他神經質般的亢奮,他總愛拿我名字消遣,明明就是個孤老頭三更半夜在野地裏撿到一個野娃娃,卻被他說成了長阪坡的大戲。他手裏沒有什麼亮銀槍,隻有那根從來不離左右的拐杖。
自我記事起,孫紅茶的左腿褲管就那樣空空蕩蕩,無論何時,那根拐杖都被他拿在手裏,架在腋下。走路時,拐杖摩擦地麵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,像夜晚老鼠們啃咬床腿的聲音,“咯吱……咯吱”。
十六年,那件紅棉襖也早就被他改了又改。起先給我當成棉大衣,後來做成小棉褲,再後來,我越長越大,再也穿不下去,直到三天前,他扯掉那紅棉襖的裏子,改成了紅褲衩給他自己穿。
他不是趙子龍,隻是個荒山野嶺裏的老瘸子。今年,是老瘸子的本命年。
這片亂葬崗叫埋骨溝子,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,聽孫紅茶說本來是片光禿禿的小山頭,幾十年前山外的軍隊到這裏打過一場惡仗,許多人都埋在這裏,就成了現在的樣子。我跟孫紅茶每次翻墳的時候,總能找出一些鏽跡斑斑的鋼盔以及腐爛不堪的土布軍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