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時候的銅錘,擦擦口水,說,答非所問。

他們進行這麼哲理的對話,同住一間四合院的跳蚤正在院子苦練跳高。

陽光安靜揮灑,很久沒有下雨了。好像上次還是八月底,把南京灌了個通透,馬路的窨井蓋都被下水道的激流衝起幾公分,隧道像一條圓形的池塘。整座城市平攤紫金山下,如罩水籠。

銅錘眼珠子骨碌骨碌轉,覺得躺在旁邊這個人非常可惡,接電話聽不出啥道道,自己又不能遏製好奇心。他咳嗽幾聲,說:“十三爺,我接電話一般都免提的。”

這種旁敲側擊簡直露骨到了一定程度,劉十三說:“別問我。”

頭頂轟隆隆的,一輛列車呼嘯而去。劉十三怕他繼續追問:“到鎮江了,去吃碗鍋蓋麵,再隨便找趟高鐵跟著跑吧。”

提到吃,銅錘興致盎然,完全忘記了電話的事情,鯉魚打挺起身,急切道:“快走,快走!”

兩人走向鎮江,劉十三突然想起高鐵最後一節車廂裏,那個秀氣恬靜,帶著眼淚的女孩子。他戛然止步,腦海浮現出菜籽的麵孔,默默再在腦海勾畫一朵鏤空細紋黑玫瑰,挪到她的臉上去。於是,這張臉和另外一張臉,完全重合起來,後者屬於淩晨蹲在旅社房間窗外,不依不饒追殺千裏的夜嬰。

劉十三眼睛睜到最大,對著不明所以的銅錘,愣愣地說:“這麼像?難道是雙胞胎?”

銅錘跟著停步,說:“誰和誰像?”

劉十三喃喃地說:“我也不知道,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。”

他用手捅捅銅錘大腿的傷口,說:“還疼不疼?”

銅錘先猛一皺眉頭,卻不躲不閃,傻笑:“不疼,癢。”

劉十三拍拍胸口,仿佛那支霸道無比的箭還在體內,不停硌著肋骨斷口。他嘴角一抽,說:“不逃了,就在這裏等,兩個打一個,把那黑衣服小婊子幹掉。”

夜嬰吃了幾口餅幹,擰開水壺在嘴裏滴了最後一縷濕潤,小心放回腿邊的軍用袋。為了避免後背那兩位數的軍械嚇到市民,她盡量減少走進便利店補充食物和水的次數。二十個各種型號的彈夾基本打空,她對於自己這場輾轉六百多公裏的追殺,非常不滿。前麵那個家夥除了奔跑的耐力永不見底,逃生的欲望無比強烈之外,根本沒有優點可言。沿途留下的痕跡,麵對殺機的應變,他的每項選擇都出乎夜嬰的意料,業餘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。

夜嬰的十支忠烈箭隻剩五支。那張扒皮弓在洛陽射殺過共進會的高手,在長白山將東北大豪孟昶釘死百年古樹上,但在徐州的小旅社隻留住條破爛陳舊的棉被,一個四分五裂的微波爐。

眉角那朵黑玫瑰蒙滿灰塵,她一抬頭就能夠望見不遠處“鎮江站”三個大字,夜嬰緊了緊胸前的繩扣,確定背後軍械不會因為動作過大而掉落,摸摸從肩膀斜挎到小腹的彈夾帶,裏麵每格都空空如也。她彎腰隨手一抹,手中多了柄鋸齒口的匕首,大踏步走向鐵軌。

劉十三和銅錘在鐵軌邊等著她。

先賢之所以喜歡看山、看水,是因為山不窮水不盡,不停歇的雲卷雲舒,轉身就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。

在這座江南小城、曆史古鎮的荒地,劉十三深刻明白了何謂不如意。

劉十三眼角餘光瞥著夜嬰,對銅錘大罵:“衝啊,揍她,狠狠揍她……”

呆如木雞的銅錘鼻孔喘著粗氣,麵色潮紅,同樣汗出如漿。

劉十三狗急跳牆,暴怒道:“你要不敢揍她,那好歹罵幾句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