隨機數(下)(1 / 3)

羅森的夏天來得快去得也快。盛夏時節灼熱多雨,可沒堅持幾周已現出疲態,午後的天空總有一層雲幕遮陽,清新空氣令人精神一振。

下午四點左右,幾輛毫無特征的馬車先後抵達城郊莊園,將原本寬敞的馬房擠個滿滿當當。車上乘客神色各異,在仆人接引下很快進入內院;沒多久過去,附近隻剩打著響鼻的馬匹,發出有條不紊的咀嚼飲水聲。蟬鳴陣陣,懶散的下午好像會永遠持續下去。

比起紛亂的三橋地區,首都城郊並未遭受戰火波及,氣氛平和到催人入睡。遊目四顧,莊園附近綠草如茵,對麵山坡上有梯田錯落,漿洗幹淨的白床單排成兩列,風一吹像新下水的船帆,看來格外惹眼。不少溫室和苗圃四敞大開,遠望時花團錦簇,滿載怒放的野百合與五瓣蘭。四周的景致平和而安寧,盤山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,草叢裏窸窸窣窣的、被鼴鼠掘出的洞倒有不少。

雖說城郊美景宜人,狄米崔?愛恩斯特裏卻額頭見汗,兩手按住膝蓋,竭力安撫著自己翻騰的胃部。在科瑞恩當學徒那會兒,他曾見過大嚼胡蜂的土著島民,打理過準備下鍋的甲蟲幼體,手把手蒸煮了許多可疑髒器……生在一個不忌口的國家,尤其還當過稱職的廚師,他滿以為自己對血呀、肉呀早徹底麻木,不會再顯露剛才那種張慌失措的表情——看來這估計有些過分樂觀。現在隻要一閉眼,剛目睹過的惡心場麵曆曆在目,令他禁不住渾身打顫,後頸的皮膚也一片冰涼。

相隔兩扇厚檀木門,造化師的代表還站在大玻璃窗後頭,分析著病毒作用於肉體的致命過程。若非頭頂裹了天花板,將實驗裝進小塊密閉的空間內,美好夏日頃刻會被房子裏跳出來的恐怖染成臘黃色。狄米崔有種古怪的感覺:這些人兩手沾滿惡魔的血,態度像處理家養牲畜,對惡魔生理結構的了解深入骨髓,明白如何著手才能造成最大傷害。受害者與加害者突然調換了身份,原本雙方黑白分明,此時再看卻灰蒙蒙一片,讓是非曲直也顯得曖昧起來。

身後木門旋動打斷了他的聯想。狄米崔直起腰,發現傑羅姆?森特正與人交換意見,對方是隻見過一麵的陌生人。他記得此人曾在王儲耳畔竊竊私語,應當是位有份量的幕僚。自己的導師與那人親切握手,兩人都掛著頗具張力的笑,仿佛談成了一筆大買賣。緊隨其後,陸續出來的賓客三兩個結伴,也在探討著類似話題,態度或親密或敷衍,還有衝別人後背使眼色、露出戲謔微笑的。假使自己沒參與剛才的種種,這般表現就好比戲院散場後的寒暄,觀眾們神色如常,看不出絲毫詭異之處。

“去瞧瞧會客室的幾位,”傑羅姆?森特提醒狄米崔,“我這邊會議才剛開頭,叮囑他們稍安勿躁,跟其他客人好好聊聊。”

目送學徒轉身離去,傑羅姆臉上若有所思。有意留下隨行的保鏢,反倒把狄米崔帶在身邊,他本打算給年輕人長長見識,讓他多接觸光鮮背後的陰暗麵,許能打消掉投身軍旅的念頭……傑羅姆對此並無把握,狄米崔身上有種他所熟悉的味道,那是一股子越挫越勇的狠勁,拿自己作為範例,等閑挫折沒準隻會適得其反。

傑羅姆邁開步伐,暫時放下對別人的隱憂,自己的煩心事又輪番上陣,攪得他心緒不寧。回想過去劊子手的生涯,他所擔負的壓力遠不及現在,如今指揮起一幹劊子手,照樣搞得夜不能寐。如何才能擺脫這類怪圈呢?事實證明逃走絕對行不通。麻煩事會一路尾隨著他,慢慢積攢到不可收拾,再留下個爛攤子叫他束手無策。

細數自己所認識的人物,說到我行我素首推杜鬆將軍——那是個不服從任何權威的自由人——剛上來像條落水狗,最後卻成了不起的猛虎。傑羅姆頭一回意識到,自由更需要充分的實力加以爭取,不想聽憑外力的擺布,自立門戶也許是正確的選擇?小領主固守一隅,卻比鬥爭旋渦中的王國重臣自在許多。這樣看來,自己需要的恰好是一塊立足之地,從浮萍變成參天樹木,方能抵得住暴風雨的侵襲。

抽空胡思亂想著,傑羅姆墜後幾步,表麵上還在回應向他示好的各色人等,心裏卻謀劃著可望而不可即的將來。腳下石磚地變成了礫石路,礫石路又換上夯實的赭石沙壤,短暫出神的工夫,前麵人聲漸漸稀疏,來賓都彙入三層樓高的主建築。主建築外觀平淡,就像個會議場所的模樣,旁邊一棟蓋有尖頂的塔卻無人問津。塔形建築物頂部築有複數飛拱,飛拱簇擁著外擴的角樓,上大下小,視野開闊,可將院落及其周邊盡收眼底。傑羅姆對它多留意幾眼,假如自己有座小堡壘,他一定蓋一所類似結構的塔,以便監控四方動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