傑羅姆不禁自問:究竟我該何去何從?
恢複了尼儂夫人的表象,“C女士”輕聲說:“這完全取決於你自己。畢竟,誰也無法替你做出選擇。”
--選擇。
傑羅姆?森特感覺自己像落入深水區的薄鐵皮罐子,受到來自八個方向氣勢洶洶的脅迫,沉降過程片刻不停,多猶豫幾秒、致命水壓會將他碾成硬幣大小的殘骸。目光還在身畔遊移,一會對準利齒尖牙,一會兒對準十分鍾前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。此時的他心情極其複雜,過去種種猶如三百尺高處掉下來摔成粉的玻璃瓶,想恢複原狀再無可能……倘若自己隨波逐流,下一秒便身死敵手,也免得多經曆兩難處境。傑羅姆在苦澀中想到,“C女士”說對了一件事:任何時候,人至少可以選擇放棄抵抗,犯不著拿“別無選擇”做為借口。
絕望的打擊下他臉上紅白不定,另一種感受卻逐漸浮上心頭。外界的壓力就快超出承受力的底線,沒準還有其他解脫痛苦的途徑?收拾這滿地碎渣縱然無法辦到,將碎片打掃幹淨卻意外的簡單--隻需聽任微風吹拂,過去種種便了無蹤影,明天對他來說又何嚐不是一個全新的開始?畢竟,十多年前就經曆過生離死別,若當真走進了死胡同,一切推翻重來算不上多新奇的體驗……你欺騙我在先,誰又能怪我做得不對?
夾在時間的罅隙裏,傑羅姆?森特像被狠狠劈成三份,深情、絕望和自私的念頭各抒己見,把困難抉擇變成一場亂糟糟的內訌。他本人反倒沒了主意,隻等著其中之一在撕扯中暫時勝出,好決定自己下一步的去向。呆立不動,荒誕的感受湧上心頭,傑羅姆被迫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審視一遍自己的生活。法術作用下,這一過程好像出生到死亡般漫長,實際還不滿半眨眼的工夫:
背景伴隨轟鳴的巨浪,個人的小世界像隻玩具盒子,在兩個浪頭間逐次展開……歡笑與憂愁還曆曆在目,雖然也收藏過慘痛打擊,但這些折磨已不像當初那樣令人費解。與他所處的時代相比,個人承受的重壓並非特別不公正;況且一路走來,許多有力的臂膀都對他施以援手,助他穿越曲折多難的狹路,登上險峰飽覽無數神奇風光。逆流而上這許久,倘若輕言放棄,他所辜負的又何止是他自己?
正琢磨到難解難分,“時間停止”效力告終。秒針輕移,老虎的爪子隨之揮出勁風,眼看要替他做個了斷。傑羅姆恍若未覺,徑直望向莎樂美,對方恰好也無聲回望著他。無需借助什麼特殊手段,四目交投,彼此的心思已交換妥當。吐盡胸腔裏的餘氣,傑羅姆眉頭一動,前額上方現出一麵茶盤大小的單薄剖麵,鏡子般反射著微光。
紙老虎尖利的爪子狠拍在“鏡麵”上,雖然看似羸弱,但“鏡麵”紋絲未動,老虎卻發出一聲痛叫,仿佛被自身的倒影所傷。同時一枚冰箭自他身後急速掠過,深嵌入老虎體側。像隻負傷的大貓,紙老虎半空中兩度受創,落地後腳步蹣跚,勉力取得了平衡,回頭麵對著兩名敵手。經過無數次並肩作戰,朱利安抓住機會,剛完成一次精確配合。念誦咒語的響聲還未散盡,走廊盡頭再度發生重大變故--
窗外的月光像被一層黑影所籠罩,兩道寒芒涼意沁人,由窗口向內短暫掃視著。還來不及多想,堅厚的水泥牆體土崩瓦解,接近人類體長的巨劍切奶酪似的一揮,大量碎屑立即朝內亂飛。裹著風聲和紛亂的呼喝,整個牆體被一股巨力破開道缺口,冒煙的劍鋒毫不停頓,繼而逼近了搖晃中的莎樂美--顯然想借這一劍公報私仇!
超出人類反應力的極限,負傷的老虎化成了離弦之箭,一舉撲倒女主人,用自己咆哮的正麵生生兜住敵刃……怒嘯聲在劍鋒下戛然而止,尾隨紙老虎多日,尼克塔終於一擊得手,給強敵施加了致命傷害。雙手劍過處,紙老虎的腦袋被十字形劈散開,雖然尚未咽氣,低伏的身軀幾無再戰之力。方才紙老虎越過身側時,傑羅姆聽見牛皮紙包裹下肌肉組織的迸裂聲,此刻強光引導著密探頭子的身影四處逡巡,邊角外緣投進來的視線則神情各異,全盯住坐倒在地的莎樂美,以及誓死傍護她的危險野獸。形勢變化迅如閃電,令她從受害者一舉淪為重要嫌疑人,事實俱在,這處境可不是兩句便宜話能夠抹平的!
傑羅姆盯住手持大劍的侵入者,一時沒法接受眼前的殘酷事實,嘴唇無聲嗡動著,顯然問了句“為什麼?”尼克塔?魯?肖恩表情也很古怪,結果雖與他預料的不同,目的卻已完美達成。塵埃尚未散盡,他嗓音高度凝練,越過現場噪聲和種種質疑,讓傑羅姆聽個明白。
--你從我這帶走一樣東西,我從你那裏拿回一樣。你我兩清了。
傑羅姆?森特慘笑。身畔響起腳步聲,朱利安?索爾向他遞出濕淋淋的病毒模板,五麵體的色澤猶如上過漆的靈柩。尼儂夫人早不知去向,傑羅姆耳邊偏又響起動蕩的回音:由她去吧……麵對此情此景,森特先生徹底醒悟過來。命運不會對他特別垂青,日積月累的矛盾今晚全部擺上了前台,小秘密堆砌得太高,遲早會有垮塌的一天。麵對此情此景,要麼放手一搏,主動承擔起嚴峻的後果,要麼選擇做一個臣服於“必然”的庸人,對照台詞演好自己的小角色。
簡單比較後傑羅姆再無顧忌,停止關注五麵體或者任何其他,眼光正對前方,緊一緊袖中的武器,整個人立時像柄出了鞘的劍……見他如此反應,耳邊傳來朱利安的叫聲:“森特!”
呼聲中透著難以言喻的情緒,介於痛心和無奈之間,傑羅姆想象不出此刻對方注視自己的眼神。五分之一秒過去,他忽然用蚊蚋般的聲線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。“上次法杖‘誤射’,既不是愛德華,也不是弗格森。朱利安,你想讓我恨你一輩子?”
回答仿佛停頓了半世紀之久,“我沒有。”語氣無比灰頹,幾個字出口已經令他精疲力竭。不論事實如何,傑羅姆明白,朱利安永不會承認此事。“有許多真相我不能對你講,可我活得太久了,見過生活的全貌!森特,你需要一個向導,別急著趕我走!假如有天你眾叛親離,全世界都與你作對……你知道,我將是最後一個背叛你的人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傑羅姆低聲讚同,一句訣別不外如是。說完這句,他便俯身前衝,奔向看似無解的重重困境,同時諒解了朱利安的一切舉動。時間不待人,傑羅姆沒機會多說,向他表明這最無奈的事實--自己早已長大成人,不能再依賴別人提供前進的方向;至於朱利安?索爾,目送親手養大的雛鷹迎著午夜的暴風雨起飛,即便知道他羽翼未豐、此行生死未卜,所能做的也隻剩下一句“祝好運”。
踏著敵手的影子全力衝刺。傑羅姆摒除雜念、縱身一躍,短暫掙脫了地心引力,朝尼克塔發起猛攻!對方不言不動,僅僅舉起手中劍靜候他送上門來。如果說紙老虎的撲擊直來直往、氣勢洶洶,傑羅姆短促的騰躍好比晴空下搖曳的風箏,隻需微弱氣流即可穿越大半個白天。眼看快撞上冒煙的利刃,他突然渾身舒展、手腳齊動,在牆壁和窗框附近輕點幾下,靈巧程度不亞於天花板上的八腳蜘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