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輛駟馬並駕的乘車,前後左右都由粗黑簾布密封,不透一絲光亮。緇車周圍,盡是驍勇善戰的精銳騎士,黑衣黑甲,前前後後約有百餘騎眾,隨車護行。
他默默地端坐在車中,微垂著眼簾,臉上神情是那一成不變的冷峻肅穆。駟馬乘車,富麗顯貴,平穩安逸。這不僅僅隻是一輛乘車,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征,非尋常貴族所能擁有。不過,在他眼中,這輛車隻不過是一座可以移動的囚室,是剝奪了他的自由及人生的牢籠。車馬轔轔,旌旗獵獵,周圍這百餘名全身披掛的騎士,與其說是保護他的護衛,不如說是看守他的獄卒更為恰當。
即便如此,麵對這一切,他又能如何?他,堂堂公子,出身高貴,地位顯赫,皆才學文章驚世絕倫,盛名傳遍朝野內外,備受天下學士尊崇。韓子之名,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。然而,如今的他卻隻能憋屈的坐在這麼一座移動囚室中,如籠中之鳥,牢中之獸。
“世叔,前方就是函穀關了。”一名少年青衣劍士策馬來到車旁,恭敬說道。
“我不是什麼世叔,喚我特使即可。”他微微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,撥開車簾,借著蒙蒙天光前方。遠方,一座宏偉的雄關已然出現道路盡頭,如巨人般屹立道中。雖然隻是遠遠一瞥,他直覺得一股衝天的霸氣撲麵壓來,呼吸不由為之一窒。
“函穀關!”這個詞,數十年來一直環繞在耳邊,聽在耳中是那麼的熟悉,振聾發聵。然而,直到此刻,他終於親眼一睹這座令山東六國就此偃旗息鼓,望而卻步的雄關。函穀威儀,那種蘊在其中的強勢剛猛,鐵血無情……直如那個強大冷酷的國家。
眼見函穀關就在眼前,車外的一眾護衛頓時身軀一振,精神抖擻,連夜趕路的疲憊似乎就此一掃而空。然而,他卻直覺得心中冰冷,低聲歎息:終於到了嗎?西入函穀,永囚秦土!他雖名為使者,實際上卻是一名囚徒,過了函穀關,隻怕今此一生便再也回不了故國了吧。
“世叔,家父聽聞世叔今晨入關,昨夜已連夜從鹹陽趕來,在關下為您接風洗塵。一路上小侄若有護持不周處,還請世叔多多包涵。”青衣劍士謙恭執禮,小心翼翼的說道。
“我說過,喚我作特使即可!”他的嘴角掛起一絲不置可否的冷笑,冷漠地瞥了一眼心中憋火卻又不得不唯唯諾諾的少年劍士,自顧自的繼續閉目養神。
不過片刻,馬車微微一震,停當下來。當少年劍士為其拉開車簾時,正見一名峨冠博帶的中年文士跳下軺車,迎著初升曦光快步走來,長身作揖,一臉激動的笑道:“舟車勞頓,師弟一路辛苦了。”初升的朝陽映照著那張熟悉的臉,紅彤彤的,興奮而又快樂,“新鄭一別,日日思念,望與師弟再見。斯在鹹陽苦侯久矣,今日終於迎得師弟大駕,不勝欣喜啊!”
麵對中年文士殷勤熱烈的接待,接觸到他的眼中的歡欣與快樂,他心中很不是滋味,麵色生冷如鐵,目光陡然轉至一旁,亦不起身,更不行禮,隻是神色淡然道:“愧不敢當啊!區區小國特使,怎敢當廷尉大人大禮相迎?受寵若驚,愧不敢當啊!”
中年文士聽著那暗含譏諷的話,又見他是那般神色,不禁麵色一黯,悵然若失:“師弟可是心中仍存怨憤?強請入秦,雖是李斯私心,卻不曾有過戕害之意,隻望你我師兄弟二人能夠同心協力,共輔明君,同圖雄偉霸業,進而一統天下……如此亦可避免他日兵戎相見。同門十餘載,吾心所思,天地可鑒,師弟當知!”
他能理解嗎?是的,他是理解,但他有憤怒,有怨恨,有委屈。他想嘶聲怒吼,想咆哮喝叱,想斥責謾罵!可是,一路思慮,這所有的一切又豈能都怪在眼前這人身上?這一切的一切,或許隻能歸說為天命使然吧!
中年文士眼見他無動於衷,不由心中暗歎。同窗多年,對於這個同窗好友的性子他再是了解不過:如今這副生冷執拗的樣子,隻怕任自己說破天也是聽不進去的。
雖然受此冷遇,但他依舊如前般熱情坦誠,臉上是按捺不住的喜悅和快樂,長身作揖道:“韓子一路辛苦了。大王已在鹹陽東門外三舍恭候韓子車駕多時,執王師之禮以待,為師弟……為韓子接風洗塵。李斯先來迎接,一路上若有怠慢不周之處,望韓子海涵。”
他高昂起頭顱,起身下得車來,淡淡的瞥了一眼李斯,目光倨傲而冷峻。微微理了理那一身走出新鄭以後便未曾更換過的古舊韓服,他緩緩行禮,語氣淡漠:“韓子之名,愧不敢當。韓國使臣韓非,見過廷尉大人。”
縱然他熱情依舊,縱然他待己如故,縱然他還是一如從前般遷就放任自己,是護持自己的好師兄,好朋友,但是,他現在卻已貴為大秦廷尉,而自己則隻是區區韓國特使,甚至可以坦言說是韓國人質,脅迫入秦的囚徒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