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老門房醒來的時候便聽得趙府武場上傳出“霍霍”的劈斬破空聲,看看窗隙外的天色,還隻是蒙蒙亮,不由暗暗歎息:郎君好毅力啊,這大寒天的還能起早習武,著實難得可貴,隻是……真是可惜了啊!
“漠雪!”趙府武場上,劍舞紛飛,烏雪蓋頂,但見一團劍光裹著一個人影倏忽來去,軌跡難循。演練片刻,那道矯健縱橫的身影驟然收聚,八尺身形屹立武場中央,宛如山峙。但見趙錯****著上身,自額間起直至腰腹布滿了細密的汗珠,裸露的體表上虯筋糾結,雙手持著一柄足有手掌般寬的凝厚重劍,緩緩揮動,如重千鈞。朔風呼嘯,如刀似劍地割在身上,剌剌生疼,他卻渾若不覺,隻是麵色嚴謹地揮劍。
“巋巍!”趙錯凝氣,眉宇糾結,牙縫間艱難地吐出兩個字,手中重若千鈞的闊劍豁然化作一輪烏光閃電,斬裂穹空。刹那間,他感覺呼嘯的寒風驟然消失了,身周十尺驟而一空,無聲無響,唯有自己屹立如山,風雨不侵,雷霆不入,巋巍不動。
“殺生!”闊劍一側,刺骨生寒,趙錯麵色驟而變得猙獰,咬牙切齒,手中闊劍幾乎便在這一刹息斬出八方,似是要在這一瞬間將心中的煩悶盡數揮斬出去。趙錯在揮劍中隻覺快意,這一套是楚國公子為報答其渭水救命之恩而傳授的“殺生”。沒有繁複的招式變化,沒有虛實的錯落難辨,隻是簡單幹脆的劈、刺、削、斬、壓……比之家傳劍法之“漠雪”,公子嘉賜傳之“巋巍”更合心意,劍戰狂烈,簡單卻又極為霸道,殺機充盈,不留餘地,不留生機!殺!殺!殺!
此時,距離趙軍番吾大捷已經過去了兩年。這兩年間趙國內外發生了很多事。大捷之後,先有地動摧城,然後大旱饑荒席卷全國。一封王詔出了王廷,直入軍中,趙王以國內災患之名,民生困頓為由召回公子嘉,令其回轉邯鄲治理災患,並由趙蔥暫代其軍中之職,封少將軍,統帥公子嘉麾下的五萬輕騎逡巡北地長城,震懾近年蠢蠢欲動的匈奴。
然後,中原發生了一件轟動九州的大事件:秦滅韓!
一直到了現在,趙錯仍舊有些難以置信:僅僅隻是兩年時間,不,要真算起來甚至不到一年,戰國七雄之一,世人稱謂“勁韓”的韓國就這麼亡了?
趙王遷四年秋時,他便於新鄭初得了“獻秦南陽以苟安”之事,當時不甚在意:韓王安怯懦,獻地事秦以求苟安可謂尋常,韓非死在秦國雲陽獄的時候他也獻地求安了,這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。繼而便在今年初春得了消息:秦國出兵攻韓!
秦國攻韓算得甚麼大事?秦國,那就是一條瘋狗,見了誰都亂咬,今天攻韓?昨天還攻趙攻魏呢,指不定明天又出兵攻楚了。然而,等到趙錯回了邯鄲見過公子嘉後,才知自己想的太簡單了:秦軍高歌猛進,已經打入新鄭,俘獲韓王安!韓國,滅了!
一切都太突然了,秦軍就在諸國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滅掉了韓國。韓雖微末,勁韓之名卻是世所周知,前有申不害變法,後有韓非子強國,即便今日韓王怯懦,但韓銳士的威名從未墜過,即便是趙國也就想著占點便宜拿些土地拿些好處,也沒敢把韓給逼急了……堂堂七雄之一,就這麼被輕而易舉的滅掉了?
秦國滅韓,舉世震驚,趙國王廷亦是如此,惶惶不安,還有那麼些人跳出來指責武安君不出兵援助,當真可笑。早前在秦軍出兵之時,公子嘉就為是否出兵援助或攻擾秦國邊境之事與趙王起了爭執,終因為趙地旱情未減,國力難支之由被趙王強壓了下來,更氣悶的是朝廷由此起了“公子治旱不力,窮兵黷武,置民生於何地?”之議,公子嘉就此被朝臣詰責一番,最後受了“鎖足邯鄲,閉門思過”的懲處,隻能在府上眼睜睜地看著秦國吞了韓。如今又來這麼一出“武安君不出兵援韓”?每每想想此處,趙錯便覺得可笑,更覺得可悲,心裏憋悶至極!
一聲雷霆炸響,趙錯將劍重重地劈在地上,於土石崩飛中呼呼喘息,汗滴如注,蜿蜒一地。初升的金色日光打在身上,卻不覺得有什麼暖意,趙錯抬頭看向萬裏無雲的天空,暗暗歎息:天幹地旱,趙地的旱災何時能解?
趙錯收了劍,便要往內裏行去,回首卻見著一老翁抱著琴駐足演在武場外,灰白的長袍,花白的頭發,一雙老眼半睜半閉,似是在看他,又似是在打盹。
“父親。”趙錯行了一禮,就要繞過這個年不過四十卻顯得格外老態的父親回房,卻不料一向不怎麼多言的父親忽然開口了:“這最後的劍法,戾氣太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