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至近前,才發現程允鋒伏臥馬側,吹起的風沙,竟埋住他大半身軀。原來程允鋒昏暈過去,由戰馬帶至此處,方才落馬,群鴉循血而來,意欲啄食,那戰馬頗有靈性,揚蹄護主,大戰群鴉。此時烏鴉一見人來,立刻罷手,盤旋於空,卻不離去,暗暗窺伺,以待良機。常思豪不管許多,急忙刀插於地,撥沙推土,將程允鋒身體翻轉過來,隻見他麵色青黑,舌幹唇裂,已然奄奄一息。
“大人!程大人!”常思豪不懂救治之法,隻是推搖呼喚。
程允鋒慢撩眼皮,苶斜二目,眼神略見散亂,待瞧清是常思豪,麵上略擠出一絲笑意,轉而歎道:“出來就好,留得青山在……留得……青山在……”說這兩句,淚已流了出來。
“大人!”
“是我迂了,是我迂了!”程允鋒喘息數聲,略覺好過了些,眼望蒼天灼日,淚洗雙頰:“城失可以複奪,人死卻不能複生!是我一意孤行,不讓寸土,誓死據城,才害了全城軍民百姓!……人生非為求死,有生便是希望啊!”
“有生……便是希望?”
常思豪機械地重複。
程允鋒側頭瞧見插在地上的長刀,無限落寞的眼神中夾雜些許欣然之色:“人如逝水,刀若恒河,長河呀長河,我是你的主人,亦不過是你身邊的一名過客!”言訖伸手腰間,解下刀鞘,遞給常思豪:“此刀名曰‘長河’,陪我征戰十載,斬首無數,今贈於你,我想,日後它不會寂寞!”
常思豪一手接過刀鞘,一手挽住程允鋒手臂:“大人,我扶您上馬!”
程允鋒輕輕搖頭:“不必了。毒已深入,無可救藥。”他苦咳數聲,強壓氣息,道:“我本得罪了朝中宦官才被貶謫至此,我知邊關凶險,故將家眷都留在原籍太原,今死於此,家中老母妻女尚自不曉,日夜懸心而望,兼恐賊人加害,吾雖死而不能安。小兄弟若能代為通訊,令其遷而避之,程某感激不盡。”他自懷中掏出一塊雕龍玉佩交給常思豪:“此玉佩乃我家傳之物,相見時可以此為憑!”
“大人!”常思豪手捏玉佩,悲聲嘶啞。
天際鴉飛,盤旋淒鳴,不耐煩間,蠢蠢欲動。
程允鋒闔眼微笑:“你上馬去吧!難得……有清閑,我要一個人,靜靜地躺在這裏,好好曬一會兒太陽……”兵士民眾於戰爭中喪命,多半屍棄荒野,骨現於丘,他如此說話,自是想曝身天葬,不欲常思豪為其收屍煉化。
常思豪曉他心意,胸中又一陣酸楚,想起了徐老軍曾對自己說過的話,自忖徐公之言不假,人世間自來有死有生,有存有滅,悲懷怨苦,確也無用。默默點了點頭,轉身收刀,一躍上馬,深深地望他最後一眼,撥轉馬頭,雙腳磕鐙,決然馳去。
程允鋒眼望萬裏澄空,隻覺這一刻心怡舒蕩,快意如風,似為一生中所未有。又覺自己一個人淒哀孤冷,對親人的思念濃濃嫋嫋,聚結心頭,鬱化難開,不曾為生命力的消逝減弱半分。
群鴉紛落,漸漸淹沒他凝固了笑意的滄落麵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