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章 身秘(1 / 3)

紙上這字墨跡浮淡,筆勢舒緩,筆畫飽滿,不露鋒芒,乃是一個“效”字。

常思豪愕然,不解其意。荊問種抬頭衝鄭盟主一笑:“這秦蠶古隸,可好些日子沒見你寫了。莫不是今天見了長孫笑遲的龍形狂草,把你的書癮也勾起來了?”鄭盟主垂目審字良久,笑容苦澀:“下筆時未能心氣平和,含了一點爭勝之意,慚愧。”

“盟主又何須如此自謙呢。”荊問種道:“隸書本自篆書演化而來,去其圓轉柔滑,立以方折規矩,當初始皇‘書同文、車同軌’,令天下文字統一用篆字書寫,而民間卻喜用隸書,就因它圓潤之中又含風骨,在書寫之時,便可隱示對暴政的抵抗,你這字雖寫得水潤蠶肥,卻不掩骨相剛然,那一點爭心,其實大合古人遺意。”

鄭盟主連連搖頭:“荊兄謬讚了,我整日在京師政局混水之中打轉,不覺間雄心消磨,氣象不逮,寫得合規而未能破矩,對比長孫笑遲的字來看,氣勢上已然輸了一籌。”荊問種哈哈大笑:“我看你可莫要妄自菲薄才好,長孫笑遲江湖之氣未脫,那般雄心霸意用在政事上,他倒暢意,別人可就苦了。所謂形不破體,力不出尖,我盟能在京師光屹百年,靠的是咱們劍家這種通達的智慧,你這秦蠶古隸,正是它最好的詮釋。”

鄭盟主顧常思豪而笑:“好了好了,教你再說下去,隻怕連賢侄聽了,都要笑咱們吹牛了。”常思豪連忙擺手搖頭:“聽兩位伯伯說來,這裏麵的規矩不少,大有道理。我對書法是一竅不通,但總覺著,這字寫出來就是為了讓人看的,看不明白的東西,寫來又有什麼用?長孫笑遲字的高下我不好判斷,不過您這字寫得,比他可是清楚明白多了。”

荊問種大笑:“字為載道之器,內意為尊,你這想法沒錯,不過那就是另一套東西了。”鄭盟主對他使了個眼色。荊問種一望即明,微笑道:“書道論起來連涉極廣,不談也罷,如賢侄所言,咱們還是回來說它的意思。”他指字說道:“你可別小瞧了這個效字,效即摹仿。摹仿常常是在不經意間,所以人也就常常意識不到。正因意識不到,所以還原起來也最真實,就如同鏡子一樣,我們看你的字,就像通過鏡子去看長孫笑遲,雖然區別是有,不過管中亦可窺豹,大體方向上應是不差的。”

常思豪皺著眉頭,沉默不語。瞧他表情中仍頗不信服,鄭盟主擱下筆道:“賢侄且想,天下飛禽走獸多矣,唯有猿猴最為聰明,原因何在?”

常思豪道:“因為它會模仿?”

鄭盟主點頭。

“猿猴善於摹仿,僅得了一點靈光,已可在無虎的深山稱王。人為萬物之靈,摹仿力更非猿猴可比。摹仿是天性,人多用而不知。小兒呀呀學語,是從大人口型發音上摹仿,直立學步,是從身姿動作上摹仿,一切原是照貓畫虎,久而久之便可任運自然。

單純的摹仿隻是重複,然而學得多了,經驗漸漸豐富,彙聚起來即為智,智字上知而下日,象征著知識的日積月累,積累多了融彙貫通,靈光自生,這一線靈光便是思維的種子,有了它,人才能‘發芽’‘有了想法’,與萬物也有了區別。若能進而洞察天地,關照自身,通過摹仿區別找到共性,去掉此意彼心、人我之別,修得身心無礙,處處通空,看到萬事萬物的本源和實性,便為開悟,能知過去未來。佛家稱此為般若大智,道家則喻之為慧劍神鋒。”

“知過去未來?”

常思豪愈發覺得玄虛。

鄭盟主道:“開悟者能知過去未來,是因為他能從規律中總結,看到事物必然的走向。世上沒有不可泄的天機,隻有故弄玄虛的術士,因為他們隻摹仿到開悟者的外在表現而已,愈是不懂的,便愈要用故作高深來掩蓋。所以說,摹仿之道,得形容易,得神難。”

見常思豪一頭霧水的樣子,荊問種笑道:“還是拿武功來說吧,這個你更容易理解。字有書訣,武有身秘,武功這東西,光心裏明白是沒有用的,拳籍劍譜,誰看不懂?看得懂的臨敵未必能使得出來,初學者就算拿著書看上一生,也絕練不出高深武功。隻因這些東西就像前人遊記,文字中所見,皆是虛景,不臨其境,描述再真再細也不是那麼回事兒。武功為什麼要言傳身教?因為一招一式並不是武功,學武要記在心裏的、要摹仿在身上的,其實是整體的動態。”

常思豪眼中閃起光芒,仿佛寶福老人和自己一前一後走天機步的情景、觀看秦浪川練習大宗彙掌的情景、洛虎履搖身使出鬼步跌的情景,乃至水顏香懸指無聲虛鼓琵琶的情景都浮現在眼前,類似的往事都被一條線索穿引起來,清晰的脈絡絲縷相連,共同指向了武功的核心所在,筋肉也隨著回想演繹蠕蠕而動,仿佛體內有萬億花蕾,在展瓣萌開。

荊問種瞧出了他的變化,和鄭盟主交換了一下眼神,微微點頭,道:“哈哈,好小子,畢竟是戰場死人堆裏爬出來的,腦子不慢!你呀,是身上早明白了,心裏還有不通處。要知道,這‘身上明白’四字,雖道盡機杼旨要,但武功到了高處,由形達意,聚意凝神,修的便是心境了,剛才你鄭伯伯所言,都是根基之言,修行大論,現在說得太深,未必是好事,咱們這寥寥數語說的粗略,也不究竟。不過臨時抱佛腳,用來應對明日之會應該夠了。以後有機會,讓修劍堂幾位大劍往深裏帶帶你,將來成就必然不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