令荊問種吃驚的並不僅是聲音,更是這個人。
枯林疏影之下,這人雙臂乍開五指緊拳分腿而立,頭部垂低肩峰聳起,半張臉陷於暗影之中,被暖帽遮住的額頭之下,隻露出一個白亮嬌小的鼻尖。
“你……你不是……”
荊問種語聲輕顫,喉頭之間竟然產生了無法自控的悸跳。
對方頭部緩緩抬起,霜白的膚色如雪泛寒,一對向斜上方瞪大的眸子撐睫裂眶,在暗影中步步突顯。
幽暗的林中就此多出一抹亮色。
兩道如水清涕正順這張臉的人中兩側,溢過翹起的上唇,流入咬緊的牙關,又和著口水在濃重急促的呼吸聲中,順顫抖的嘴角淌下,彙和腮邊仍不斷滾落的熱淚,在頜尖化做一片冰冷,滴入夜色。
不論再如何扭曲,這張臉仍是如此熟悉。
此刻對方憤慨的目光,似一柄被熱淚洗淨的銀槍,直挺挺挑指而來,瞬間將他的心狠狠地刺透。
他失聲道:“小雨?怎麼是你?”
荊零雨身子在那身稍嫌寬大的藍衫中不住聳顫,她難以置信地搖著頭:“沒想到,原來他說的,都是真的……他沒有錯,是你,都是你……一切都是因你而起!”
“小雨!你聽我說!”
“站住!”
荊零雨厲聲大喝,止住伸臂向前疾衝的荊問種。
“不要再過來,不要再過來……”
她緩緩搖著頭,陡然又提高了音量:“我沒有你這樣的父親!”
臉上的淚水被這一喝震飛,晶瑩微閃,瞬間溶入夜色。
荊問種直愣愣呆在原地,心中如麻的亂線,卻似在她這一喝之下,得到了澄清和整理。
他猛地張大雙臂,道:“你想知道真相,好,現在你知道了,這一切就是真相!可是我錯在哪裏?小雨,廖孤石是你表哥,爹懂你的心,難道你就不能體會爹的心?可是爹現在告訴你,你爹爹這錯那錯,但是事情從來不會做錯!你姑姑自嫁入廖門之後,雖然兩家往來頻繁,我倆舊情仍在,爹卻再沒有碰過她一根手指!你姑姑也隻是把一切埋在心裏,未曾再逾矩半步,我倆是清白的,廖孤石殺她,才是錯中之錯!”
他不住敲擊著自己的胸膛剖白,一麵說話,一麵提氣前移,不知不覺間已向前數步。
荊零雨滿臉是淚,不住搖頭,跌跌撞撞後退:“你騙我,我不再相信你了,我不信……”
荊問種柔聲道:“從小到大,爹是你最親的人,你不信爹,又要去信誰?爹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清楚,你姑姑和你感情最好,你難道不曉得她的性子?”
聽到姑姑二字,荊零雨目光微滯,有些遲疑。
荊問種聲音懇切,緩步間伸出雙手:“來吧,回到爹這兒來,小雨,你是個懂事的孩子,你想想自己能到哪裏去?天下再大,也不是你的家呀,江湖的險惡你都知道多少?你知道這些日子不在爹身邊,爹的心有多亂嗎?你看,爹年紀大了,你跑得太快,爹都追不動了……”
他的語速愈來愈緩慢悠長,仿佛老人家帶著歎息的喃喃傾訴。荊零雨不由自地腳步凝住,眼瞧著夜色中那個身體前傾,張開臂膀的人影,一如父親等待兒時的自己拿著紙風車衝跑過去,投入他懷抱的模樣。然而歲月更遷,他已青春不再了,那張麵容被月光打皺,投出深淺不一的暗影,鬢間發際散碎的頭發,竟似也有了清霜的冷色,令人不忍卒看,她心中悵痛,禁不住輕輕地喚了聲:“爹……”
荊問種疾步前衝,將她攏在懷裏,長長舒了一口氣。荊零雨被這溫暖的臂彎一緊,似也打消了抗拒之心,不再掙動,將頭貼靠在父親胸前,喃喃道:“爹爹……你真的沒有騙我?你和姑姑是清白的?”荊問種一笑:“我剛才說什麼來著?你縱然不相信爹,又怎能不信你姑姑?她是什麼樣的人,你還不知道嗎?假若我喪心病狂要對她行越禮之事,隻怕早被她打得滿頭是包,到西天跟佛祖稱兄道弟去了。”
荊零雨沉默良久,澀澀一笑,臉色又黯了回來:“如此說來,哥哥他……”
“唉!”
荊問種歎了一聲,道:“他是一錯到底啊!不過沒有關係,隻要他能誠心認錯悔過,將《修劍堂筆錄》交出來,我在盟主麵前求情,從輕發落,最多幽禁他幾年也就是了。”荊零雨似忽地想起來什麼似地,猛地道:“爹爹,筆錄不在你那裏嗎?”荊問種大奇,將她稍稍推離自己,審視道:“明明是他拿走的,怎會在我這裏?是他這麼和你說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