隻見前方晶光耀目,白茫茫一派平廣,如扇麵狀向遠處延伸,竟是個巨大的圓弧形雪場。常思豪抬手掩額,定睛瞧去,自己所在地三麵環雪,似是扇柄軸心,此處向陽雪化,而這雪場之中卻不見消融,就仿佛天地間有神仙扔下一塊整玉,無翳無瑕,連個腳印也沒有。
顧思衣道:“冬天水麵上都結冰了,要是夏天來看,這裏又有水鳥,又有蓮花,還有魚兒跳來跳去,可要熱鬧多了。”
常思豪這才明白,原來這是一片大湖,怪不得一平如鏡,底下有冰,上麵的雪自然是化不去的了。目光放遠,遙見雪連對岸,雲走高天,胸懷立時一暢,點頭道:“夏天繁盛,冬天幹淨,都好。咱們走走。”兩人在岸邊緩緩而行,陽光煦軟,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很是舒服。小徑兩側種著許多柳樹,顧思衣指著一株道:“你瞧這些樹幹巴巴的,像是死了,其實開春之後,芽新葉綠,好看得緊。我小的時候,便常常偷跑出來拽著柳條打秋千。”常思豪笑道:“你倒淘氣。”顧思衣笑了一笑,道:“都說草木一秋,其實樹木逢春之時,生機勃發,年年有個新的氣象,人卻隻能一年老似一年。”
常思豪瞧著她笑道:“你這麼年青,偏有許多老年人的感慨。”顧思衣嬌容微澀,扭過頭去,隔了一隔,猶豫問道:“你說想和主人說贖了我去,可是真心?”常思豪點頭:“那是自然。”想自己臨來京之時,從於誌得那拿的幾千兩銀票遠花不完,隻要主人肯賣,贖買一個婢女,自然不成問題。
顧思衣止步麵向冰湖,遙望對岸的灌木叢林,讓雪色掩去眼中的淚光。說道:“以前老主人喜好清靜,我們底下人之間總想聊天,又不敢說,怕惹得他生氣發怒。可是這一年來,老主人不在了,我和其它的姐妹、嬤嬤們常常聚在一起想說說話,卻又沒話可說了。唉,人都是清靜多了,就想熱鬧,熱鬧過了,又會想清靜。熱鬧是一時的,清靜才長久。”
常思豪微微點頭:“這和吃飯一樣,人吃飽了還會餓,吃飽是一時的,餓才長久。”
顧思衣笑道:“你這人說話有趣,我見你這一天多來笑的次數,隻怕比過去十年裏都多。”常思豪道:“你定是誇張,之前還唬說我要臥床一年,後來又說三五個月,現在我站在這還不是好好的?”顧思衣笑道:“我怕你胳膊變成幹臘腸,所以要你躺著多養養。”常思豪笑道:“養出一肚子溜肥腸,隻怕更是不妙。”顧思衣大笑。常思豪道:“姐姐,其實你性子應該是很開朗的,大概是環境的緣故,待得久了自然心裏悶,咱們出去以後,我先帶你逛逛街,買兩身新衣裳穿,心情必然大好。”
顧思衣微微一笑:“你有心就好,我是不會離開這的。”
常思豪問:“為什麼?”
顧思衣仰望藍天,喃喃說道:“我一個人寂寞久了,已經習慣寂寞,漸漸的,寂寞就變成了性格,你能逗我一時的開心,卻給不了我長久的歡樂,劉先生說‘治病治不了命’,是一點也不差的。”
常思豪一時無語,不知該怎樣勸她才好。
兩人靜靜瞧了一陣景色,顧思衣忽然回首笑問:“我美麼?”
常思豪愣了一愣,點了點頭,見她眼波流轉,仍在期待,忙說道:“美,姐姐很美。”
顧思衣低頭淺笑,輕聲道:“說起來讓你笑話,我自小便覺得自己生得很美,常常對鏡照上半天,越看心裏越歡喜,雖然沒像現在這樣問人求誇,那也是恬不知恥得很了。”
她說話間回思往事,頰現紅暈,在陽光下猶如桃花初綻,更顯豔麗無儔,常思豪心想:“你比起水顏香來,怕是要差之千裏,不過為人溫柔,卻又比她強得多了。”口中讚道:“這姐姐的福份恐怕就不如我了,天底下的鏡子磨得再亮,照出人臉來也是黃泱泱的,哪像你真人這般白生生粉嘟嘟的好看?我看這一眼,隻怕抵得上你自己照十年鏡子。可惜我是茶壺煮餃子,心裏知道你美得不行,卻不大會誇了。”
“你這還不會誇?這嘴簡直巧過鸚哥兒了。”
顧思衣大是開心,笑了一陣,又道:“本來人該時常感恩。我已得天賜,不應再要求更多。隻是來這人世一回,我最美這十年都給了寂寞,從未聽一個男子對我親口誇讚,總是不甘,今日總算了卻一樁心願。”她手扶枯柳,向冰湖外遠天瞧去,眼神中大生蕭索:“在這青春尚未逝盡的日子裏,能有你陪著走過這段湖邊小路,對我來說已是足夠……這段路,不管往後的十年,二十年,還是這一生,我都會記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