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章 釵頭鳳(2 / 2)

她回憶往事,一陣苦笑,喃喃續道:“當娘的這麼教兒子,隻怕這天底下也隻有我一人了。難得我兒明辨事非,卻又孝心,知道我是錯的也不來反駁,每次都假裝聽進去了。”說到這眼中目光一虛,仿佛又看見兒子小時候捧書大聲誦讀的情景,不覺間喃喃念出聲來:“人之初……性本善……性相近,習相遠……”兩隻手輕輕打著節拍,臉上淡淡浮顯出一絲失神的笑意。

眾人見她如此癡態,隻怕要成癲症,各有憂懼之色,卻又一時不忍打擾她的回憶。

長孫笑遲在衣內摸索,掏出一物,向她遞過。

盧靖妃一見心神劇顫,眼前這一物,正是自己那根金釵!

她顫抖著雙手接過,捧在掌心觀看,隻見那釵上鳳頭已被捏扁,花飾也早已變形,上麵曲折之處隱約尚有幹透發黑的斑斑血跡,本來展開的金絲鳳翅打了折彎,壓在翠玉小鳳身上,反而像是將它嗬護在了自己羽翼之下。聯想到兒子為自己慘死,而自己卻無力嗬護,心中大痛,登時幾滴悲淚落在掌心。喃喃道:“是我做下了孽……你沒有殺他,殺他人是我,是我……”

長孫笑遲道:“當時他自殘自戧,我沒有出手阻攔,便和親手殺他沒有分別。”

盧靖妃咬了咬牙,十指收緊,握住了金釵,抬頭問:“小哀,我說要你饒過三弟,你答不答應?”

長孫笑遲道:“四弟之死,亦非我所願,我又怎忍心殺害三弟?”

盧靖妃盯著他眼睛看了好一會兒,麵上露出微笑:“好,這就好,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兒,說話不會不算。”側頭喚道:“皇上,還不來見過你大哥?”常思豪見她瞧向劉金吾那邊,心中大驚:“原來他竟是皇上?”然而卻聽文酸公應了一聲,上前兩步,向長孫笑遲跪倒行禮:“小弟載垕,見過兄長!”

這下不單常思豪訝異,就連長孫笑遲也是意外到了極點,遲愣愣問道:“你是皇上?”

文酸公抬起頭來:“小弟正是當年的康妃之子,大哥,這些年來你飄泊在外,可苦了你了!”說著話以袖掩麵,啜泣出聲。

長孫笑遲心想那日在館中,他還曾對水顏香曲詞大加品評,出盡風頭。哪料想他就在麵前,自己三人卻又茫然不知,反而到廳裏四處去尋,又哪裏尋得著?這一趟陰錯陽差,他這運氣未免也太好了一些。訝異之餘,不由得又想起一事。

那是嘉靖十八年,嘉靖皇帝要冊封二皇子載壑為太子,同時也將三子載垕冊封為裕王,在冊封大典上兩位皇子各領冊寶回去,結果打開一看,兩人的冊寶居然弄錯了,太子的冊寶錯給了載垕,裕王的冊寶,卻給了載壑,於是又快馬加鞭地對調,換了回來。結果二皇弟終究早亡,皇位還是落在了這三弟載垕的頭上。

此事傳得天下皆知,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。看來人是終不可與命相爭的了。眼見此刻他貴為一國之君,居然跪在地上向自己施禮,可見心中兄弟情誼尚在,而自己卻始終有恨他之意,心胸之別,實在相差天地,趕忙上前扶起道:“三弟……不,皇上請起。”

隆慶皇帝站起身來:“咱們自家兄弟,不用多說,況且我代娘向大哥賠罪,也是應該。”

長孫笑遲道:“咱們既是弟兄,也是君臣。天地君親,親在君後,國體不可廢也。”

盧靖妃含笑說道:“好,好!本來我還有第三個要求,便是希望你不要再圖複奪皇位,引起殺戮,讓天下重新陷入一場血雨腥風,現在看來卻是沒必要的了。皇上,你這大哥命苦,皆是為我所害,你要好好待他,望你兄弟能和睦相處,治理好國家,讓天下風調雨順,永享太平!”說著話調轉金釵,直向自己胸中插去!

長孫笑遲驚聲道:“不可!”妙豐諸人一起前擁,卻已遲了。

盧靖妃向後仰倒,燈影搖曳,血霧飛虹,長孫笑遲俯身上前一步將她摟在懷中,眼見金釵盡沒,直透入心,她是活不成的了。自己母親的大仇得報,可是殊無半分歡愉,心中反而充滿撕痛、悲傷與不忍,想起囚病而死的二弟、自殘贖罪的景王、顢頇糊塗的父親,一時覺得人生大苦,骨起秋風,釵頭那一對母子鳳凰為鮮血浸染,在淚光裏變得模糊起來,隻剩下黃、綠、紅三色晶瑩。

盧靖妃伸出手,在他臉上摸了一把,知道他剛才喊出一聲“不可”,在心中已然原諒了自己,淡淡一笑,合上了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