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思豪聞之更奇,問道:“你淨身進宮,和程大人有什麼關係?”
程連安叩頭:“稟千歲,奴才的父親名叫程允鋒,是個渾人……”
常思豪火撞頂梁,嘶吼道:“你說什麼?”
程連安身子伏低,以額抵地:“千歲息怒,做兒子的自然不可妄議父非,不過奴才的爹爹確實如此。”
隆慶伸掌向常思豪略按,目光轉回,沉了聲音道:“你說。”
“是。”
程連安跪在那裏,和馮保一樣,將菜霸小東子的事原原本本講說了一遍,最後道:“奴才的爹性情俠烈,剛毅果敢,原是讓市井愚人最佩服的一類漢子,他常常做出些事情,自以為行俠仗義,實際卻害人不淺。就拿奴才的義父來說,年青時他二人感情甚好,兄弟相稱,本來那時我義父每日出攤販賣豆腐,雖然要與菜霸進貢,生活畢竟過得平安,可是我爹與那菜霸相爭,將他打倒,看起來是替義父平了一時胸中惡氣,後來卻又如何?他走之後,菜霸複來,砸了我義父家的豆腐坊,將他連叔公爺暴打一頓,害得老人傷病夾氣身亡,我義父無家可歸,隻得淨身入宮做了太監。後來他們弟兄再度相逢,義父絕口不提當年的後事,怕惹我爹傷心,反而我爹偶爾想起,說到那一架打得如何痛快,他還盛讚我爹俠氣。”
他與馮保聲口一致,但馮保隻說自己的叔父是病故,並沒提是經小東子報複、挨打受氣而死,顯然還為程允鋒加了遮攔。常思豪聽得兩眼發直,想這行俠仗義四字,在自己心中,原一直是理所應當之事,可是程大人當年所為,確是好心辦了壞事,或許那時他不出手,馮保一家受些欺侮,也不過是每日失去一塊豆腐,而反抗的結果卻是家破人亡,究竟孰錯孰對,哪個結局更好,一時恐怕還真難說清。
程連安道:“人生在世,忍一時風平浪靜,退一步海闊天空,可是我父卻不明白。他在南方殺倭寇,平反叛,立下軍功,做了官,脾氣卻還是沒改。我娘說以他的脾性,對敵則可,做官可就不成了。果然後來在京任職時,衝撞了沈太監。還好被義父救下,貶至邊關,撿了條性命。他為人正直,一般百姓、下層軍士都敬慕他,本來能再度投身軍旅,於他來說也算是得其所哉。可是後來番兵來戰,勢不能敵時完全可以暫退,重整旗鼓再來,他卻選擇了死守孤城,不讓寸土。百姓軍士無知,信他跟他,甘與同死,結果導致全城覆滅,城亦被奪。不但失了土地,連人也搭進去了。”
他聲音稚嫩,講起往事,並無悲傷,反多遺憾,儼然一幅小大人居高臨下,看透一切的口吻。常思豪想起程允鋒臨終之時,亦悔此事,當時他滿身血汙淚洗雙頰,顫抖說出“人生非為求死,有生便是希望”的情景尤在眼前,一陣傷心襲來,默然無語。隆慶、長孫笑遲等人也是垂目凝思,各有所想。
程連安目光淡定,緩緩續道:“做官是為國家而做,為百姓而做,倘若讓國家百姓都受損失,那是對也不對?我義父說,這世上的貪官並不可怕,因為他們隻是往自己家裏撈錢,危害還不算大,早晚一死,錢還是國家的。可怕的是有些人滿腹學問,一腔抱負,對世上一切,處處看不順眼,這種人一旦掌握了相應的權力,便按著自己心中理想去建構,明明走錯了方向,可是偏偏還認為自己是最正確的人,其意在拯救萬民,卻害得天下受苦,搞不好還要弄得國家敗亡,分崩離析,又難說他不是出於好心。西漢改製的王莽、北宋執行變法的王安石都是這樣的例子。奴才也覺得,還好我爹的官小,若是大些,說不定還有多少人跟著枉送了性命,那樣一來,罪孽可就更加深重。”
隆慶見他小小年紀,說起話來倒很成熟,點頭之餘輕輕一歎,說道:“這識見也對,但變法改製,倒也不全是壞事,然非有經天緯地之才不能行也,所以古來成者廖廖。咱們後世之人,比不得開國偉士、匡正奇才,能專心務實,守成不虧,也就不錯了。”
程連安低頭:“皇上說得是。義父常說皇上以仁德修政,謙厚儉省,是天下少有的好皇帝,眼見國庫空虛,小民貧苦,也曾想過召治世能臣改革變法,振墮起衰,然而想到變法事大,連涉極廣,而且成敗未知,不願以民生做賭,故未成議。這是皇上體恤著天下百姓,有一顆慈愛之心。能在您這樣一位明君身邊伺候,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。奴才聽了也覺得,皇上您心眼兒真是好得很。”
隆慶點頭微笑:“嗯,朕也是不求有功,但求無過罷了,胸無大誌,哪算得上什麼明君。你起來說話吧。”側看馮保一眼,目光頗含嘉許之意。
常思豪問道:“那你又為何來做小太監?”
程連安剛起身,聞言又把頭低了一低,道:“本來義父要奴才多讀些書,將來考取功名,可以在朝為官。可是奴才思來想去,爹爹當年讀書刻苦,學業有成,可是腦子還是那個腦子,脾氣還是那個脾氣,這一輩子錯得不能再錯,連性命都搭了進去。可見讀書雖然有用,決定命運的卻是性格,性子不對,就像騎馬走錯方向,馬越快,離目標越遠,書讀得越多,能辦出的錯事也就越大。所以奴才對義父說,不願讀書。義父又說,那麼你便習武,將來考武舉,做武將,也算子承父業。奴才覺得,假如奴才有功夫在身,看到不平之事,難免像父親一般自恃有能,妄動刀兵,惹出禍事。若是什麼也不會,遇到像菜霸欺人那類事,躲得遠些也就好了,這樣人我不傷,至少落個平安是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