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金吾目露驚喜:“昆山的梁家班?班主莫不是‘仇池外史’梁伯龍麼?”女侍笑道:“正是梁先生。剛才扮秦浪川的便是他本人。”劉金吾瞠目道:“怪不得,怪不得!除他之外,料別人也無這般好身段,好唱功!我還怪哩,北昆班子裏頭,哪有這等人物?”常思豪擺手揮退女侍,說道:“沒想到你還是個戲迷。這梁伯龍很有名麼?”劉金吾道:“那是自然,他名梁辰魚,字伯龍,可是響當當的大人物,不但生得一副好嗓子,更難得的是作詞編戲,都是一流,大江南北戲班唱的昆腔裏頭,很多戲都是他寫的,其才不遜唐之崔顥,宋之柳永,真真地是個大才子。”
其時戲行稱“高台”,與搓澡修腳的人同流,地位頗低,甚至不如算卦先生,常思豪聽他這麼說,自感滑稽。笑問道:“大才子怎麼不去考取個功名?反來寫戲唱戲?”
劉金吾歎道:“他也是時運不濟。本來他是蘇州府人,家裏世代為官,到了他這,早早在太學捐了個太學生,打算直接在順天府應試,本來準備充分,學問又好,等了一年,到考試前幾天,忽然家中傳來消息說祖父亡故,他忙收拾回家,治喪守孝,期間發憤苦讀,努力更勝從前。三年滿後複出,結果臨進考場之前,消息又來:父親又亡故了。他頓足捶胸,隻好又回家守孝,如此又過三年,他躊躇滿誌,決心一定要考上,但是家中老母因亡了丈夫,這三年來病病懨懨,常常臥床不起,實在讓人放心不下,老太太見他如此,便說你去吧,你青春不小了,總被老人耽誤拖累也不是個事,你放心,這回就算我死,也不給你送信。梁伯龍是個大孝子,哪聽得這個話?寧肯不考,也要在家伺候母親病好了再說。老太太苦勸他不聽,眼瞅著考期臨近,再不動身就趕不上了,急得什麼似的,對他又打又罵,他仍是不走。老太太實在沒辦法,說想吃鯉魚,命他去買,結果梁伯龍買回來一看,老太太已經上了吊了,桌上留書一封,隻寫四個字,你猜是什麼?”
常思豪道:“快去趕考?”
劉金吾拍桌歎道:“正是!唉,這老太太也真是糊塗,多半是三國戲看得多了,竟學人上吊,以絕子之念。可是她就沒想想,這樣一來,兒子還能去考麼?結果梁伯龍大哭三日,治喪理喪,又守孝三年。這三年他熬得哀毀骨立,可是其誌不墮,反而彌堅,第三次又來考試,一路順風順水,順利進了考場,一看考題,正是自己最拿手的,不禁大喜,料想這回不但考得上,而且定能奪得頭名。可是他連年守孝,日哭夜哭,身子已然熬得極虛,這一高興過度,竟然便昏倒了,末了大家交卷,他那還一個字都沒寫。”
常思豪聽得哭笑不得,覺得此人真是倒黴到了極點,而且黴得出奇,好像老天在特意與之作對一樣,和他一比,程允鋒那三次科考失敗根本就算不上什麼了。
劉金吾道:“他十年讀書,十年守孝,青春盡逝,父母皆亡,又名落孫山,人到中年,連家室都沒有,心中難過,是可想而知的了。從此心灰意冷收拾回家,不再趕考,花錢建了個大屋,置酒食於其內,邀得一幫天南海北朋友、三山五嶽豪傑,不管文人墨客還是道士和尚,隻要投緣對性,便當知己親人一般,大家在一起擊劍玩樂,吟詠文章,好不熱鬧。後來家財漸盡,便又四處閑遊訪友,足跡遍及大江南北黃河兩岸,結識了曲聖魏良輔,這才拜師習昆腔,幾年間得盡其妙,甫一登台演出,惹得四方轟動,傳開盛名,到各地演出,皆是場場爆滿,也算是大器晚成。隻是聽說近年來他都在江南,沒想到獨抱樓竟能將他請來,京師的戲迷這下可有福了。”
常思豪點頭,他對戲曲本身興趣不大,倒是對這班主很是好奇,不知此人為何對秦浪川如此仰慕,居然會為他寫戲詞來唱。眼瞧劉金吾哼著剛才的曲調,回味咂嚼,如醉如迷,不覺好笑,說道:“既然難得一見,咱們便到後台去拜會一下如何?”
劉金吾登時眉開眼笑,搓手道:“原來您也有興趣?我這心裏琢磨,還沒敢說,本來是我來陪您,卻隻顧自己高興,反倒像是您在陪我了。”
兩人來至後台,拉住一侍者詢問,說道要拜訪梁伯龍先生,聽侍者說戲班子正在卸妝,便在一邊更衣間出口處相候。此時前台上已換了一班歌女,懷抱琵琶正自吟唱,一個個桃臀滿座,纖腰細頸,耳垂滴玉,鬟髻釵封,背影裏別有一番好看。二人正注目觀賞時,忽聽身邊有人問道:“請問梁伯龍先生在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