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章 學戲(2 / 2)

其實隻是推窗、撣袖這一兩個動作,然而與表情合在一處,連貫下來,情景如生,尤其抬手遮額之時,在座三人看得瞳孔為之一收,仿佛眼中也都同時映進了陽光。劉金吾看得尤其入神,若非對方身材高壯滿麵虯髯,隻怕真要將他當做誰家的姑娘。饒是如此,心中仍有幾分傾慕難散。

梁伯龍笑向常思豪道:“儂來。”

常思豪僵立半晌,臉上表情左變右變,古怪之極,卻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,拱手失笑道:“這個真是不行了。”梁伯龍大笑。劉金吾讚歎道:“先生作戲,惟妙惟肖,真古今第一人也!”

梁伯龍笑道:“第一人之說,那是誇大哉。作戲一聽一看,聽的是唱腔歌喉,看的是身段做派,聲音動作,缺一弗可。聲音乃是天資,肉嗓嗓生的弗佳,那便莫法子,而動作卻可後天雕琢。要想身段好,必得兩樣東西。”他說到這兒卻又一停,舉杯喝酒,笑眼瞧著三人。

劉金吾抓耳撓腮,隻盼他這杯酒快些下肚,可梁伯龍這口酒卻細嘖慢品,遲遲喝不完。

常思豪學著南方話音笑道:“先生作戲急殺人,講戲也要留扣子哉?”

梁伯龍哈哈一笑:“這是吾戲行的千金一口春,向弗傳外,但今日都是好朋友,也無所謂哉!”擱杯於桌:“其實說白也簡單。一是要學會眼中出神,二是要學會用骨頭說話,所謂骨動肉鬆身弗僵,眼波流轉似水行哉。”說話間指作蓮花,明眸若盼,一眼瞥來,惹得劉金吾手舞足蹈,大聲叫好。

常思豪微凝二目,心中反複咀嚼“眼中出神、骨頭說話”這兩句,緩緩踱步,輕輕抬手、微笑,感受筋骨肌肉與精神的聯動,回想著剛才梁伯龍的一顰一笑、種種情思,想像自己是一個女子,驀然之間,好像看見了顧思衣,又走近去,與她融為一體,內心裏起了一種溫柔漣漪,吞吐包容著原本的陽剛,眼中頓時有了對天地萬物的愛憐,淚水不由自主地盈溢,好像屠夫忽然在一滴血裏找見了慈悲,心情隨之驀然激蕩如潮,內息同時湧起,就如同當日觀水顏香無聲虛奏、看長孫笑遲寫書法時情景一般不二。

這內息像一個無形的自我,又如同盛在皮囊中的水人,在體內搖晃衝突,緩緩沸騰,暖融融地將全身層層浸透,舒服之極,筋肉一塊塊鬆散開來,仿佛正被燉爛脫骨融於水中。他心中一驚又懶,想抬臂卻無絲毫力氣,同時感覺身上已然鬆到極致,瞬間失力,連眼皮也沉重無比,不由自主地閉合,全部肌肉向下脫墜,如洪水浸泡後的土坍壁頹,轉眼間便隻剩得一副白白的骨架立在地上,搖搖欲墜。

就在似倒非倒之間,足下忽生出一股極強的熱感,如氣如流,附骨充盈撐住身體,潮水般升上膝頭、腰胯,順脊椎上頂至背,遇到在此處將化未化的兩股真氣,未生阻滯,卻忽地與之合二為一,其勢更快,一下上衝入腦,摧得他眼皮自睜,雙睛暴圓。

梁伯龍和劉金吾討論演技,還當他是在體味揣摩,也未打擾,常思豪腦中仿佛萬石投壑,轟鳴如炸,隻見二人嘴動,卻什麼也聽不見。他想看看自己身上是否真的隻剩下骨架,一收頜間,後腦上提,熱流搜顱直下,如湯洗骨,麵麵俱到,說不出的自在舒坦。

他忙以導引要義收攝心神反觀內照,腦中轟鳴頓時隨著熱流漸下,隱約感覺出那聲音是骨頭被內氣摧得高頻震動的聲響。靜靜候去,聲音走到脊椎的時候,已經是細微的嗡嗡聲,待到足底,則細不可聞了。他心中暗暗安慰著自己,情緒也漸漸平靜下來,略一抬手,輕飄飄的,手掌有肉,半點也沒失去,整個身心由內到外,每一個毛孔骨縫都似被暖暖蒸洗過了一遍,舒服之極。鄭盟主的話恍惚響起,令他忽有所悟,禁不住興奮起來,喃喃道:“情為假借,借假修身……我想誰,便是誰,是為得神。我以神體萬物,身即萬物;我以身擬萬物,萬物皆我。無路不可行,無可無不可,是我非我,我仍是我!”雙拳一緊,氣拓周身,頓時遍體通透如炸,衣衫澎然鼓起。

梁伯龍等人聽他自言自語,哪裏想得到他由扮戲玩樂之間,竟能悟透武學妙要神機?一時未明所以,卻見常思豪衝這邊柔柔淡淡一瞥,眼波流轉,無限清愁,竟似絕代之佳人,看得三人情思難遏,憐意頓生,禁不住麵上飛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