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章 閣臣(2 / 2)

常思豪聽眾官都叫那白臉人為“張太嶽”,想必那便是張居正了。這時劉金吾的聲音低低道:“那黃臉的就是陳以勤,當年也在裕邸做過講師。”常思豪回頭一看,原來他就侍立在自己身後不遠。

陳張兩人一路走到上首那四條朱案處兩下分開,張居正坐了右邊的末席。

陳以勤來到左邊第三席位,瞧瞧上首那張帶靠背的太師椅,鼻中輕輕一哼,移開目光,向張居正道:“叔大啊,咱們換換。”張居正一怔:“怎敢讓先生居末?”陳以勤過來道:“客氣什麼?左邊右邊,哪邊不是一樣?”

張居正見他已經到了身邊,也不便再推阻,起身去往對麵,此時眾官員一陣喧動,原來次輔李春芳走進殿來,正與大家打著招呼。李春芳字子實,號石麓,生得個子高挑,容貌清矍,左右揖手之際,大袖揚灑飄逸,不似官員的穩重,倒頗有幾分道骨仙風的模樣,臉上也是笑意盈盈,和誰都是客客氣氣。

常思豪見三大閣臣依次落座,就空下了那一張太師椅,那顯然就是為徐階準備的了。可是眾官都已坐定,遲遲仍不見他露麵。回頭想問問劉金吾,卻不知什麼時候,他已經不在了。

大殿之中盡是百官低語的嗡嗡聲。陳以勤頗不耐煩,兩手揣在袖中,仰頭吐著氣閑望屋頂的藻井。李春芳笑吟道:“風雲吐納常恣意,白龍一線上軒轅。”

屋頂藻井正中有一蟠龍盤繞,口中所叼銀球傳為上古黃帝所製,稱為“軒轅鏡”,殿中廣曠生寒,陳以勤嗬出的氣正如一線白龍直上。一旁的張居正聽這詩將此情景描得活靈活現,頜首淡淡一笑。

陳以勤眼睛半睜,斜著李春芳:“好,好,狀元公不但青詞寫得好,詩句也是張口就來,佩服佩服。老朽不過是進士的底子,跟你這紫薇星轉世的狀元公一比,可是遠遠不如了呀!”

李春芳心裏明白:陳以勤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,自己這狀元卻是嘉靖二十六年中的,論資格自不如他。而自己靠青詞獲寵,也更算不得什麼露臉的事情,陳以勤張嘴就提這個,顯然是在寒磣自己。他也不生氣,一笑道:“先生謬讚了。人生在世,才能不過是一樁小事,要想有所成就,時運命理也缺一不可。你看咱們徐閣老以探花及第,卻能坐上首輔之職,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麼?”

徐階的探花是嘉靖二年中的,論資曆,陳以勤比人家又差得遠了,而且當年徐階的青詞也深受嘉靖的喜歡,李春芳雖沒說出來,陳以勤又怎能聽不明白?知道他這話裏話外客客氣氣,實際卻是在嘲弄自己要才沒才,要命沒命,時運不濟,資曆更沒什麼了不起。當下重重哼了一聲,張居正趕忙給兩人打起圓場。

常思豪離他們並不太遠,瞧著這情景心想:“這仨人加一塊兒少說也有一百五十歲了,怎麼一張嘴就你嘲我諷的?”身後有人低低輕笑道:“二哥,開眼了吧?這還不算什麼,內閣裏頭議事爭起來相互辱罵也不稀奇,以前還有過相互揪胡子打架的場麵哩,這幫老頭兒,一陣陣的跟孩子也差不多。”

常思豪側頭回看:“你剛才上哪去了?”劉金吾道:“我帶薰兒更衣去見皇上了,她穿著道袍成什麼樣子?”便在這時,大殿中嗡嗡的說話聲驟然肅止,身邊左右衣衫簌響,百官齊刷刷地站了起來,避席而立。

殿口處現出一個瘦小的身影,頭戴七梁冠,加長絨護耳包,身穿一襲青色皂領羅衣,白紗中單,赤羅青緣蔽膝。腰間珠連玉佩長垂至踝,在極為緩慢的步伐中輕輕搖動,每邁一步,上麵的玉滴與衝牙便輕輕碰出滴嗒的響聲。

一眾官員折身施禮,都道:“閣老安泰。”大家眾口一辭,聲震屋宇,氣勢極是恢宏,顯然是平常都說慣了的。

徐階臉上堆疊的皺紋動了一動,鼻腔中發出“嗯”地一聲,算是答複。

常思豪瞧他眼皮低垂,似睜似閉,倒好像是睡著了在說夢話一樣,忖道:“瞧他這副模樣,莫不是老糊塗了?”

隻見他保持著原來的步調,從眾人麵前緩緩走過,百官躬著身子靜靜如僵,一時間大殿裏靜得隻剩下呼吸之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