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章 三拜(3 / 3)

他說完怔怔地發了陣呆,呼出一口白霧,驀地將那把胡琴抄起,撐在膝頭,手指撥弦錚錚錚連走幾個高音,飛弓轉顫,一個長調低旋直落,抖作精神,開喉唱道:“桀驁男兒,何屑黃金榜?萬裏關山踏遍,意何暢!顧千家燈火,一燭足暖心房,不屈是強項!畫閣搭台,哪管姿容浮浪?街頭巷陌,隨手吹拉彈唱。不須乞侯恩,媚王上。自來傲骨隨身,對天敲,錚錚響!一曲流雲淌!向古英雄,便是這般模樣!”

這一段長歌激越豪邁,似放縱而出的猛獸般、山陵滾落的巨石般、崩堤狂瀉的洪流般,以駭浪驚濤之勢破車而出,向蒼茫大地間橫衝直撞而去--

“好!”

常思豪聽歌望雪,豪情陡升,心中起嘯,忍不住喝起采來,剛才的壓抑一掃而空。趕車的李雙吉也受到了感染,馬鞭淩空甩得啪啪爆響,三匹馬兒長嘶歡叫,馳縱若飛,車後狂風滾裹,亂雪如龍。

顧思衣含淚而笑:“先生能記得這詩,小女子畢生無憾。”

常思豪心中一奇:“我還道是梁先生自抒心胸,怎麼,這首詩竟是顧姐姐寫的?”

隻見梁伯龍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張小箋:“思衣姑娘這首《傲戲子》,在下一直帶在身上。”

顧思衣望著自己的筆跡,澀澀道:“那日我聽先生要去宮裏唱戲,知道凶多吉少,寫下這首詩給你,原本意在提醒。想先生若真是傲骨錚錚,自當知恥遠避,也躲過一樁災禍。若是執迷不悟,遭其罪劫也是自取咎由。今日知道你終究去了,心裏還曾大覺失望,沒想到先生此行,實是為青藤先生申冤。”她說到這裏,調整了一下坐姿:“先生舍生忘死,仗義直言,並非醉心名利之徒,思衣錯怪先生,這廂陪罪。”說著將螓首垂低。

梁伯龍也趕忙折身還禮道:“姑娘何須如此?這可折煞在下了。”車中狹窄,他又身形高大,這一急動作起來險些撞在顧思衣頭上。

常思豪笑道:“拜來拜去的,你們這是在拜天地嗎?”

兩人臉上一紅,各自直身,都有些不敢瞧他。常思豪抱起肩膀笑道:“姐姐,你瞅瞅人家梁先生,把你寫的箋收得好好的,可見多麼重視,梁先生寫給你的那張呢?”

顧思衣難為情道:“我向先生道歉,便是為的這個。今天我聽到梁先生宮去唱戲的消息,以為他醉心名利之中,一時生氣,便把這張箋給撕壞了。”當下略一猶豫,從懷中掏出一張小小卷帕,展將開來。

帕上裱著一張小箋,正是那首《四季花》。

梁伯龍見那片紙滿是裂痕,似乎是撕碎後又拚粘在一起的,卻不曾缺失一角,顯然收管得極是精心。瞠目道:“姑娘,梁伯龍不過一天涯戲子,何德何能,勞姑娘如此……”話說一半,隻覺指尖溫軟,原來自己和顧思衣的手,已經被常思豪拉近交疊在一起。

常思豪在二隻手上著力握了一握,語速極快地道:“你們就別再扭捏了,姐姐,實話說了吧,今天我讓你跟來,就沒想過讓你回去!梁兄,我這姐姐以後,就要拜托你了。”

梁、顧二人窘裏含羞,又驚又喜,常思豪忽然仰頭高聲喚道:“雙吉!”

鞭梢抽爆,蹄聲立密,馬車驟然加速。

常思豪深深望定二人:“保重!”一轉身棉簾垂落,人已不見。

梁伯龍大驚,撩簾瞧去,北風嚎嘯聲中,常思豪身如巨鳥正躍在半空,大氅兜風一滯,嘩啦啦獵響,如箏扯起,立刻與馬車拉開了距離。兩邊荒林夾道急逝,來路方向,無盡風雪中現出快馬追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