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思衣手撫瑟身默默點頭,向前微微折身作了一禮,口中道:“先生才情高致,自有機杼,思衣獻醜了。”梁伯龍依樣回禮:“不敢當。”
常思豪見二人禮多絮煩,便忍不住想笑,他不知音樂本起源於蠻荒時期祭天儀式的鼓點節奏,乃人類靜心與天地神明溝通的手段。是以古人奏曲之前都要沐浴齋戒、鄭而重之。梁、顧二人對拜除了是對彼此尊重,更是在調心理神向天地致意。
禮畢,隻見顧思衣亭身直坐,懸臂瑟上,纖指挲弦,揉弄起來,一縷輕音如水波浮起,溢滿香車。
曲聲繞身而來,如春風撫麵,坐沐暖陽,常思豪靜靜聽著,隻覺眼前似是茵茵綠草間奔跑歡樂、不知憂愁的童年時光,一時大覺溫馨。
正陶然如醉時,音階漸轉,叮叮咚咚,盡是冷調,猶如烏雲慢掩,月照殘墟,說不盡的淒清荒涼,顧思衣蘭音幽放,曼聲唱道:“寒氣透疏欞,正牕兒破風兒猛。背卻殘燈,愁聽。曉鍾何處,當當五更。薰籠坐倚直到明……”歌聲如煙似霧般,拖起長尾隨逝路飄散開來。
梁伯龍一聽開頭,便知這是自己寫給她的那首《四季花》,默默和著節拍向對麵瞧去,見顧思衣眼似流波,專注深情,聲音柔切,幽幽若訴,仿佛將多少年心事流水價倒來,眼前一時變得迷離起來,感覺這車中昏黃的燈色,似也被她稀釋嗬軟了。
歌聲仍在持續,而悲意轉平。顧思衣雙眸漸失焦點,神色俱空,尤其那句“難道便一生孤另?”唱得無煙無火,字字平靜,梁伯龍卻聽得更加動魄驚心。他乃是曲藝大家,深知愈是至深之傷,愈是平冷到極處,愈是受盡孤獨,便愈是離不開這份淒清。想到自己多年編曲唱戲遊蕩江湖的經曆,身邊每日雖人潮人海,而知己難尋,景況雖異,其情同然,禁不住眶中淚冷。
常思豪雖早見過這首詩,然而箋上文字與歌聲又有不同。他雖沒經曆過深宮幽閉之事,但聽得此曲,直覺眼前盡是顧思衣在宮牆月下,獨自無言閑坐的瘦影,一時心中堵悶,說不出的難受。心想:“挺好個人偏愛唱自憐歌,豈不越唱越孤,越唱越悲,越唱越冷?女人家都一樣,擰擰巴巴,專門和自己過不去!”
一曲奏歇,顧思衣輕輕捋整衣袖,低頭為禮。
梁伯龍目下離神,口中歎息般緩緩吟哦道:“錦瑟無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華年哪……”
這詩乃是晚唐時候李商隱的名作《錦瑟》,後麵幾句是“莊生曉夢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鵑。滄海月明珠有淚,藍田日暖玉生煙。此情可待成追憶,隻是當時已惘然。”顧思衣自然懂得。心裏隨之默誦,待念到“此情可待”四字,心頭愀然悵痛,長睫垂低。餘光裏,對麵的梁伯龍正向自己望來。
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,似乎沉默才是彼此的語言。
車外一陣勁風號嘯,窗角棉簾縫隙竄進些許雪花,三人均感身上一涼。
常思豪揭開後車簾,但見蒼天白地,逝雪茫茫,兩道轍線在繽紛落玉中漸行漸消,隱於夜色,令人有一種正在墜入深淵的錯覺。
“好雪啊。”
梁伯龍身上麻麻冷冷地起了些雞皮疙瘩,沉靜片刻,深吸一口氣道:“蒙姑娘臨別慨贈佳曲,吾亦當以好音和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