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章 泥絮(2 / 2)

常思豪聽聽句句喚自己“盟主”,不離江湖身份,便也猜到他兩分心思,笑道:“在下才德不具,不過是勉力支撐罷了。哪像上人您哪?少林派在您的主持下威震江湖自不必說,難得的是到了京裏,上上下下照樣關係通達,您不但是徐家的座上客,更有郭督公做大靠山,可稱得起是私官兩麵,手眼通天呐。想來若沒有您這樣知曉時務、智慧通達的當家人,少林也不會在江湖上雄屹千年,我們做晚輩的,真該向您好好學學呢。”

小山上人手攏白須,搖著大頭,將臉上笑容蕩盡道:“誒,盟主這話就說遠了,老衲禪心已做沾泥絮,豈逐東風上下狂呢?至於客座談禪,也不過是為了弘揚佛法罷了。”

常思豪想起立春東廠大宴上,曾聽他說過“細雨不自重,故必乘風,星有星辰路,豈效浮萍”的話,當時被曾仕權打斷,沒再深談,但他以天星自許,言中頗有與東廠並非一路的暗示,聽現在這話,此意更是明顯。難道自己以前都料錯了?一時腦中急速旋轉,心想這和尚是個老油條,就算不是東廠一路,也要多加小心才是,嗬嗬一笑道:“寒冬臘月裏,北風又冷又硬,路上可是苦得很呐,沒有東風送暖,上人何必進京遭那趟罪?”

小山上人不說話,從懷中掏出一封書簡遞過,常思豪遲疑著瞧他一眼,接過展開,隻見信紙上都是飽滿的隸書,字體頗覺熟悉。小山上人道:“這是鄭盟主邀老衲進京的書信,他的秦蠶古隸飽滿剛勁,風骨特別,想必常盟主一定認得。”

常思豪仔細看去,確是鄭盟主的筆體無疑,見書信裏麵用詞懇切,意在力邀小山上人入京一晤,不由暗暗奇怪。心想這信若是真的,小山上人是被鄭盟主邀請入京,而非被郭書榮華叫去的,那麼東廠鼓動三派退盟時用他主持公證的事,又豈是假的?

小山上人看出了他的疑惑,說道:“此間並無外人,老衲也便有話直言。之前老衲的師弟宗玉——哦,就是白塔寺的主持小池上人——給老衲來了一封書信,說是因邀來了白教的護法金剛進京,頗覺難得,故而也想邀老衲過去同研佛法,互解疑難。老衲一來是禪宗門下,二來在嵩山靜修多年,向少下山走動,便有意回絕。然而鄭盟主這封信來,說要請老衲商討武林大事,內中言辭懇切,一片赤誠,倒讓老衲動了心思,因此這才決意入京。沒成想,到在白塔寺中,一時群雄不請自至,皇上突如其來下旨封官,夏增輝等挑起爭議騷動未平,應紅英母子又當著天下英雄訴冤,讓老衲來做見證,緊跟著三派竟又隨之發起退盟,種種逆亂目不暇接,真令人膽底生風。現在想來,老衲一路行得隱秘低調,怎會在短時間內引來那麼多武林人士到白塔寺問候?必是東廠探得了風聲之後,定下計策,故意給他們通傳了消息,以致後來種種,將老衲也牽製利用在了其中。當時老衲身在洪流之中毫無辦法,隻好唯喏應對,幸而鄭盟主目光燭照,來個順水推舟,避免了衝突,將一場驚天動地禍事化作無形,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。”

常思豪道:“上人怎知一切是東廠指使?”

小山上人道:“曹向飛對武林人不屑一顧,對你卻恭恭敬敬,顯為刻意營造敵視氛圍。武林人中又有一派傾向官府,挑撥官家與武林之間的矛盾,也是意在激火。當時種種雖無確據,卻從形勢中便可猜得出來。”

常思豪回想當時白塔寺裏的情形,果真是處處看得明白,又不得不按人家的牌路來走,現在想來,仍覺胸中鬱悶難消。忖這東廠以勢壓人,擺布石便休、霍秋海之流也不算奇,奇的是偶然而至的人、毫沒關係的人也都能被他們耍在手裏,棋子般安排在陰謀之內,又令其反抗不能。看來當日百劍盟那個門人也是東廠的眼線,否則不會故意泄底,將自己引到白塔寺去。郭書榮華處處安排周密,這份心思,倒真算是詭道之極了。

此時小山上人長長一歎,說道:“當日你和秦少主離開之後,老衲和鄭盟主談了一個下午。鄭盟主言說,長孫笑遲倏然隱退,令得江湖局勢陷入極大動蕩之中,朱情、江晚、沈綠之輩有心扶國,又與百劍盟所走之路大不相同,他不希望看到將來兩下相爭、大開殺戮之事,又與他們講說不通。故而希望老衲以武林前輩的身份出麵,在當中主持調停,也好將這一場大禍消弭在萌芽之內。”

常思豪想起鄭盟主與自己在雪夜中喝粥坐談,討論政體時局情形,心中一陣難過。劍家立足高遠,卻總是陷入不被理解的困境,反要處處低聲下氣、委屈求全,想來實是無奈之極。

小山上人打個沉吟,目光往起一抬:“老衲既已和盤托出,便想問個明白。一夜竹聲,江山盡改,如今百劍盟執掌在常施主手中,不知既往之議,還能否成行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