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思豪激動半晌,回頭問徐渭道:“先生,若無緣故,徐階絕然不會如此激烈地請辭,莫不是您送過去那幅畫中,有什麼奧妙玄機?”梁伯龍也道:“吾看那畫中之意,無非暗示他危機就在眼前,照理說徐階是經過大風大浪之輩,弗會這麼簡單就被嚇倒吧?先生,儂笑什麼?別再悶窩頭好勿哉?”
徐渭微眯二目,說道:“已成之事,說它作甚?倒不如好好想想接下來如何置其於死地。”
劉金吾笑道:“殺人殺個死,送佛送到西,你老先生熱水快刀,端的好狠也!”幾人皆笑,徐渭卻哧拉一聲將衣衫撕開,露出滿身爬蟲般的傷疤來,淡淡道:“若論狠,隻怕有人勝徐某十倍呢!”一瞧他那瘦骨嶙峋的身體上竟密密麻麻有如此多的傷口,受刑之重可見一斑,大家心頭怵惕,也都笑不出來了。
常思豪眉關深鎖,微微顯得有些為難:“先生,徐階暫時還是不動的好。”
眾人都是一愣,徐渭兩眼翻起。
常思豪道:“先生息怒。徐階罪惡滔天,死有餘辜,可是放權不等於放手,他的親信李春芳接任首輔,張居正也在內閣,徐黨的人還把持著朝廷半壁江山,如果對已經下野的徐階趕盡殺絕,隻怕他們會群起遮護,皇上那邊念其為兩朝老臣,也一定於心不忍,一力維持。所謂人怕逼,馬怕騎,窮寇莫追,咱們還是見好就收為上。”
徐渭兩顆眼袋不停皺跳,好像嬰孩學跑時顛抖的陰囊。他斜著眼發出一陣冷笑:“哼哼哼,能治一服不治一死。侯爺,您對這官場熟套看來是通透得緊呐。我看你不是想見好就收,而是想趁機邀買徐黨人心,將他們收歸己用,鞏固自己在朝中的根基罷?”梁伯龍道:“先生這是說到哪兒去了……”徐渭打斷道:“住口!他能唬得了你這戲子,卻休想瞞過我這對眼睛!”
“他媽的!”秦絕響柳葉眼也立了起來,刷拉一聲抽刀喝道:“老東西,別給臉不要臉!”
“絕響!”常思豪一聲怒斥,將他抽出一半的落日刀又拍回鞘中,回身向徐渭一揖:“先生,若動徐階,朝野上下難免人心惶惶。您說的不錯,我的確是想借機穩住人心,將他們收歸己用,那是因為在我心中別有一番構想,要通過他們來實現。如今外族騷擾,民亂紛繁,大明再不改變,就要……”
“哈哈哈哈!”徐渭仰天長笑數聲,將他的話音壓下,冷然道:“徐階維穩,你要改革,旗幟鮮明,都打得堂堂亮亮,其實嘴嚼天下,心想私囊,還不都是一路貨色!”梁伯龍和顧思衣聽了這話臉色都有些不自然,嘴唇張翕,似乎感覺不無道理,打消了勸說之念。
秦絕響氣得如脫水魚兒般跳起腳來,潑聲罵道:“你這猴酸狗鬧的屎橛子!我大哥當你值金值玉!把你待如上賓,你卻來放這等狗屁!也不想想當初是誰幫了你,要沒有我們從中周旋,你早讓人錘腰子砸卵蛋給作踐死了!還有機會在我們麵前嚼舌根!我告訴你!徐階一倒,大明就是我們兄弟的天下!順我者昌,逆我者亡!你不服,老子他媽第一個劈了——”
“啪——”
隨著最後出口這“你”字,同時響起一記脆響。
秦絕響一個趔趄歪出去四五步,摸嘴角已見了血,扭過臉來,兩眼瞠開,不敢相信地道:“大哥,你打我?”
常思豪斜著身不去瞧他,單手側揚,向外一指。
秦絕響臉上猙獰扭動,往前大跨兩步,卻忽又咬了唇皮,擰身便行。劉金吾瞧這情景急得直抖手,有心和常思豪說兩句,又不知說什麼才好,跺了跺腳,向外追去。
徐渭將頸子一挺,向常思豪道:“不必惺惺作態了,要殺要剮,給徐某來個痛快!”
梁伯龍和顧思衣忙都過來按他。
常思豪肝縫竄火道:“先生這是哪裏話?我怎會殺你?”
“哼!”徐渭將身上孝服脫下,往地上一甩:“若是不殺,徐某便告辭了!”說著往外便走。常思豪沒好氣地道:“你上哪兒去?”徐渭抖袖抓天,頭也不回地道:“山人喪期已滿,回去坐牢!”音裂如劈。梁伯龍快步追去,不住口地拉勸,徐渭卻對他理也不理。
瞧著兩人背影,常思豪心裏一陣躁跳,覺這青藤先生行事簡直難以理喻。顧思衣撿起地上的孝服,輕輕拍打塵土道:“徐先生古怪了些,為人還是不錯的,你不要記恨他才好。”
常思豪在鼻孔中哼出輕冷的一笑:“我看他如此憤世嫉俗,無非是因為自負才高卻屢考不中,臉上掛不住罷了。若是他當年一考就中,如今大抵也腐身官場,早和徐階嚴嵩他們一樣了,說不定比他們還狠、還厲害。”
顧思衣聞之沉默,低頭半晌,道:“以他的脾氣,怕是追不回來了,我和伯龍左右無事,這便陪護他回去便了。”常思豪道:“怎麼你也要走?”顧思衣道:“你有許多大事要做,我們這些百姓在侯府中久待,也不合適。”常思豪皺眉道:“姐姐這是什麼話,你莫非也覺得我……”顧思衣伸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,想了一想,低頭輕聲道:“唉,我們婦道人家不懂得什麼,官場風雲變幻,你自己小心吧。”
瞧她轉身離去,常思豪心頭一陣焦苦,尋思:“如今這世道,崇高已經成了虛偽的別稱,策略已成為無恥的代言,讓人來相信劍家這樣一份理想,實在是笑話一樣。劍家宏願對外秘而不宣,當初鄭盟主說到時百般為難,還不是因為這緣故?罷了!今日大丈夫做事隻好誰也不學,隻學廖孤石,知我罪我,笑罵由人,早晚一天,你們自會知道姓常的是怎樣一副心胸肝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