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章 魚腥(2 / 3)

水顏香身子縮成一團,口裏有氣無力地道:“我現在就要,你去買,你去買……”長孫笑遲見她滿臉紅脹脹地,知是大醉正酣,回來蹲下哄道:“集都散啦,我答應你,明天到鎮上賣了魚,一定多買些回來,好不好?”水顏香搖頭起膩:“你去找話癆,朝他要……去啊,去啊……”不住地推他大腿。

長孫笑遲撥開她掩眉的長劉海,見她仿佛剛下生不久的小貓般,醉得連眼睛也睜不開,長長的睫毛合成一線,邊角上黃黃的眼屎仿佛兩顆小米粒兒,迷迷糊糊兩手隻顧推,不禁失笑。拈指替她摘去一小條沾在發絲上的草棍,將手巾醮濕按在她眼角,替她輕輕洇著、揩著,道:“還找話癆呢?他白送了咱們那麼多酒,已經被老板趕跑啦,你怎麼忘了?”

水顏香煩躁起來:“我不管!我要喝酒!你去買!你去買!”

長孫笑遲知道和醉人沒法爭辯,不再答言,繼續給她擦臉,水顏香伸手撥開,一腳蹬出,恰好踢翻了臉盆,水如流波,鋪灑了一地。長孫笑遲笑道:“瞧你醉的這樣子,再喝下去,又要‘一片好山河’啦!”水顏香揮臂大聲道:“你騙我!你說過要我錦衣玉食、風光無限的!現在卻喝點酒都不成!每天還要燒火、洗衣、做飯、擦屋子、刷馬桶、醃鹹菜!還要殺活魚、殺兔子!我不要殺,我不要殺!”她吼著吼著,兩眼裏淚光閃閃,又嗚嗚地哭了起來。

長孫笑遲僵怔了半晌,身子向前一傾,雙膝點地跪坐下來,伸手攏她入懷,柔聲道:“是我不好,以後這些事情我來做,殺魚我來殺,好不好?”

他輕輕搖動著,等了半天,沒有回應,低頭看時,水顏香鼻翼扇動,呼吸均勻,已經又睡著了。

清風透過窗縫吹來,鬆油燈裏的火苗如落地黃豆般,跳了幾跳。

水顏香的臉龐浸在弱弱的光線裏,透暖生紅,安詳得像個孩子。

長孫笑遲表情裏浮起一種載著笑意的憂傷,緩緩低頭,向她淩亂的發絲間吻去。

淡淡的草木灰味傳入鼻孔。

水顏香略伸了伸腿,偏過身子,貪戀溫暖般向他懷裏偎了一偎,白色紗衣隨著動作在燈光下卷動,邊角髒兮兮的,上麵已經有幾處勾絲和破孔。

鄉野草廬比不得明堂華廈,粗糙的地板、柴枝的毛刺、隨手要做的活計,每一樣似乎都對精致織物有著抵觸和仇恨,總能在不經意間將它們刮破劃傷。

這僅有的幾處破洞,說明她已足夠小心了。

湘裙爐邊皂,佳人惱……

長孫笑遲的臂彎又稍稍攏緊了一些。

當初,三十萬兩銀子給了兄弟隆慶,從獨抱樓撤出的股資屬於聚豪閣公用款項,也都交還了朱情和江晚。自己帶她出遊時幾乎囊中空空,一無所有。靠著典當首飾,兩人一路來到宜賓,來到這綠意初萌的小溪之畔。

猶記得在溪邊掬水而飲的時候,忽然被水中流動的光芒刺痛了眼睛,抬頭望去,陽光清泠泠帶著六棱七彩,絲般灑下,天空中是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藍。

那時,她的眼兒彎彎,笑容裏盡是幸福,指著天空說:“看呀,天上的草是藍的……”

天草唯藍……

那麼,那白白的雲朵,就是一隻隻可愛的綿羊罷。

耳畔,那一刻溪水的聲音如此清決明澈,仿佛正由兩顆心靈之間流淌而過。

於是決定留下,伐木、割草,用雙手建起隻屬於兩個人的小家。

草廬建成的時候,自己拍淨了手,挺胸叉腰站在旁邊觀賞成果,而她,將一隻盛滿溪水的竹杯輕輕遞過,望著房子的尖頂說:“小哀,給咱們的家起個什麼名字才好呢?”

當時自己想了一想,笑著答道:“天空可以牧雲,咱這俗人,便隻能牧養身邊這條小溪了。”

“嗯。”她滿眼幸福地點頭,笑著說:“那就叫牧溪小築吧。”

沒有侍婢,沒有嫁妝,沒有祝福,簡陋的草廬在她的手中卻被侍弄得窗明椅淨,無比溫馨。

她習慣了沒有粉黛、沒有香薰、沒有桂花油,習慣了用草木灰洗發、剪掉了修美纖長而毫無用處的指甲。

然而身上的衣裝,她卻一直不肯用粗布換下。

燒柴可以撿枯枝,用水可以在溪邊打,然而人不可能避開所有一切,生活中還需要鹽,需要米,需要酒,需要茶,積蓄用盡之後,自己便要去打獵,要去捕魚,要賺錢養家。

當一切按部就班,生活似乎就變成了單調的重複。

不覺間,她的酒又開始越喝越多,話卻越說越少了。

富貴榮華都去了……一剪青絲向雲拋,梳不盡,三千煩惱……

小香,這些不適合勞作的衣裳,就是你最後的自我嗎?

“撲楞——”

隨著一聲輕響,那條掙紮到無力的小魚,在歪倒的竹簍邊,口唇張合,最後地,努力拍了一下尾巴。

次日清晨,水顏香還宿醉未醒,長孫笑遲便早早起來做好飯悶在鍋裏,提著魚簍出來,撐開筏子到上遊,沿溪收網。

這條溪少有人來,又值金秋時節,魚兒豐肥,前一天下好的網子,經過一夜已然撐得滿滿,他下腰將網子扯上來,沉甸甸竟壓得筏頭水漫,嘎吱有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