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放屁!”老農罵道:“我家裏一共才幾畝地!老兩口子種了土豆翻土豆,翻了土豆漏粉條,一年到秋就指著這點進項,水裏魚有的是,打多少都是白來的!我哪跟你比得!”
長孫笑遲道:“老人家——”
老農掙腕子罵道:“你也別在這裝好人!要不是你給他魚,他們又怎會想到要粉條!”於四姐道:“你看看,這話說得就不中聽了,他不也是為你好麼?人家又沒得罪你,要不是人家秀才,你憋了這口血在心裏,現在早見閻王了……”老農眼睛忽然撐起,一把抓住了長孫笑遲的腕子:“對!你是秀才,你會寫字!”不等長孫笑遲回答,於四姐先笑了起來:“可不是麼?你別看他賣魚……”老農哪還有心聽,扯著長孫笑遲道:“走!你給我寫狀子,我到縣裏告狀去!”
人們一聽這話,登時呼啦啦散開一片。狗嘴孫搖頭道:“你瞧那小白臉不濟?衙門裏的老爺都愛頂他的溝子,那也是個有根基的人哩!別犯傻了!寧可忍一時四壁透風,也不能進一步跳進火坑!堂鼓敲開響嗡嗡,民要告官不得行!”晃著腦袋,領著小孫子又回去看攤了。
長孫笑遲在老農手上按了一按:“老人家,你這些粉條上的泥,早些清洗幹淨,還能賣的。時間長被泥水泡透,恐怕就不成了。”說著回去抽柳條穿了兩條大魚回來,朝老農手上遞去:“有洗不淨的、賣相實在不好的,便就著這魚,回家燉著吃了罷。忍一時風平浪靜,退一步海闊天空……”
老農腳一顛退了半步,顫巍巍歪頭瞧他,兩隻混濁發黃的眼珠裏忽然蒙上了一層水色,活像柳條上的死魚。秋風掃來,將他吹得又打了個晃,身上的破布衫抖得撲啦啦響。
“海闊天空……海闊……天空……”老人口裏重複著,又把這四字念叨了兩遍,忽然把頭向天仰起,仿佛把淚水又倒灌回了眼睛,臉上皺紋擠擰,鼻孔裏“哼哼嗬嗬”地,說不出是哭是笑。好一會兒,他掃了眼躲遠的人們,低頭又看看自己的粉條,終是心疼東西,緊著嘴唇把魚往回一推,彎下腰哆哆嗦嗦收攤,裝擔挑起來轉身回家。
長孫笑遲提著這兩條魚瞧著,見他遠去的背影裏不時抬手,似在捂揉腮傷,又似在擦抹淚痕。神情也為之黯淡下來,無聲地歎了口氣。
直到下午,一簍魚才算賣空,小魚崽便宜賣得幹淨,倒是剩了幾條大的沒人動問。行人見疏,他托咐身邊人幫著看攤,自己拿錢出去在成衣鋪選了件厚實擋風的白花青藍布比甲,卷包好了往腋下一夾,又買了鹽米應用之物並兩壇水酒,用草繩拴好提著,回來路上瞧見點心鋪正往外擺月餅,一塊塊油紅汪亮,熱氣騰騰。跟掌櫃一搭話兒,這才知道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節了。此時手裏銅錢已然花淨,便和掌櫃商量用魚來換。掌櫃的笑了:“成啊,反正我家過節也要買魚吃哩。”長孫笑遲回去挑了條大的,回來交給掌櫃。掌櫃笑道:“哎喲,這條可是不小。”順手擱在旁邊,扯出張黃草紙在手裏,道:“五仁兒、棗泥、蛋蓉、栗子,什麼樣的都有。你挑吧。”長孫笑遲心想:“小香愛吃甜的。”便選了一塊棗泥、一塊栗子的遞過。掌櫃接過來托著道:“再拿一塊,不打緊的!”長孫笑遲一笑:“夠了,夠了。”
掌櫃笑嗬嗬拿草紙包好,扯紙線紮個十字花遞給他,道:“偏你了。還是讀書人,講究。”
長孫笑遲懷抱月餅回來,往攤後一蹲,瞧著身邊的糧米、酒壇,心裏感覺踏實不少。手裏的月餅熱熱乎乎,還帶著出爐的溫度,烘得胸腹間暖洋洋的。天空中起了點小風,刮得樹葉嘩嘩響。他守了好一會兒,仍不見買主。街上愈發冷清,看看天色見黑,也懶得再等了,裝筐收拾回家。
一路撐篙逆流而上,不多時眼見牧溪小築已然在望,一陣慵懶的歌聲和著琵琶隨水音斷續傳來,長孫笑遲心想:“小香多日不唱了,今天家裏又無酒喝,怎地這般好心情?”仔細聽時,正唱的是:“……的是你,晴雨隨風任東西,偏頗了自己……相對總無言,啟口兩三句。情到濃時情轉薄,英雄也無趣……”
“無趣……”
他聽得心頭一悶,鈍鈍生痛,隻聽草廬中又響起男子哈哈大笑的聲音,不禁眉心微皺,急點幾篙貼岸,將竹筏往石頭上一卡,提魚簍直奔草廬,豁然推門而入。
樂聲倏止。隻見水顏香懷抱琵琶,指捏甲片靠坐在桌邊,對麵的男子聽見門聲,目光向這廂望過來,膚色栗黑透亮,臉上笑容仍有餘韻。
長孫笑遲一愣:“常兄弟,原來是你。”
“啊!”常思豪笑道:“又來打攪你們隱居之樂,不好意思呀。”長孫笑遲僵硬一笑:“哪兒的話。”將魚簍放在地上。搭眼一掃,見桌麵上擺著幾盤切好的牛舌、豬耳等熟食,還有兩盞竹杯、一隻開了封的壇子,上貼紅字,酒香透人。心知水顏香向不外出,那麼這些酒食自是常思豪帶來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