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章 傻子(3 / 3)

“好了!”荊零雨扭開臉道:“你這些空幻臆想若是說完,可以請回了!”

常思豪聽得一愣:“小雨,你……”

荊零雨道:“這裏沒有什麼大雨小雨,也沒有零音師太,本尊乃白教新一代根本上師、智慧空行母化身、華吉益西轉世再來,殊勝莊嚴奶格瑪!”

奶格瑪是噶舉派早期修行有成的七寶上師之一,生於印度,俗家名字華吉益西,是少有的女性大成就者,常思豪又哪裏聽過?登時目瞪口呆:“小雨,你……你該不是被他們灌了什麼藥……”又想不對,如果灌了藥,總不能還記得自己是“零音師太”吧?正遲疑間,荊零雨揮手“砰”地一掌,正打在他胸口,一來他腿上有傷,二來毫無防備,竟被這一掌打得蹬蹬倒退兩三步,膝彎絆到船欄,身子一仰,跌了下去。

隨著撲嗵一聲水響,荊零雨喝道:“開船!”

後麵水手聞令,擺槳轉舵,脫離棧橋。

有人將風帆扯起,船體立刻加速,隨著滔滔水浪,滾滾洪波,駛入洞庭。

荊零雨細伶伶的小身子站在船頭不動,抬頭仰對一天星月,兩行淚水滾落頰邊。

去年冬天,她和廖孤石、常思豪、隆慶四人在顏香館同時被擒,塞在床下,又為東廠所獲,隆慶把常思豪安排進了西苑,與她兄妹就此分別。廖孤石本是個別扭的性子,荊零雨得知自己是他親妹妹,情緒又極惡劣,因此出得京師,幾句不合,兩人便大吵了起來。廖孤石懶得理她,孤身返潛回京,荊零雨孤零零的又傷又氣又苦,東一頭西一頭地走出去不知多遠,幾日幾夜沒有飲食,終於倒臥在路邊,醒來時候,竟然發現自己赤身裸體,觀音坐蓮般被個西藏僧人抱在懷裏。周圍簾帳幕遮,迷迷蒙蒙,隻覺床頭上隱約掛著一幅法旗,上麵的男女雙身形象,正與自己此刻的姿勢相同。

她又羞又怒,身子虛弱又無力抗爭,眼前一黑便又昏厥過去,迷迷糊糊中,父親貪權、母親早亡、表哥失愛、姑姑慘死等事一幕幕在腦中重演,痛苦浮沉,輪回不止,再次醒來,麵對現實,又知自己貞操已失,一時萬念俱灰,心枯如死,也不再反抗,渾身脫骨般一切任由那藏僧擺布。

那西藏僧人正是丹巴桑頓,他受赤烈上師指派,來京赴白塔寺之約。由於習練拙火,每日行“樂空雙運大法”需要一女子配合,路上見到荊零雨倒地,便將其救起,拿她做了修法工具。密宗認為佛性存於女根,對於情感欲望的態度是“控製”,而非“被其牽製”。人生在世,最容易對食欲和性欲產生執著,所謂“樂空雙運”,指的是通過這種最原始的方式,讓心靈達到“空樂無別”的境界,正如吃飯便平淡地吃飯,而不因口感而對食物產生喜惡一樣。所以修習過程中,明妃的年齡、體形等等都無所謂,但對心性要求極高,因為在修法過程中,一旦雙方有誰動心動情,則必然墮入淫邪之境。可是凡常女子,哪怕厭惡對方,因肌膚的接觸而產生情愛幻想以及對快感的貪戀,也是極正常之事,而荊零雨萬念俱灰,將自己這身子已絲毫不當一回事,任由他行事,苦樂無別,倒正合了樂空雙運的法理。丹巴桑頓在白教五大金剛中功力最高,能與他配合修法的人少之又少,所以明妃也一直不停在換。這次遇到荊零雨,本來也打算用過就算,哪料她毫無情欲,與自己合和無間,自然如獲至寶,就把她留在了身邊。

後來丹巴桑頓在小年國宴上誤食豬腦,大遭奚落,所謀無成,年後便率人回轉西藏。一路上荊零雨神情枯槁,隻是每日呆坐,偶爾聽到他講佛經,說到生老病死、愛欲牽纏,人生無常,歲月更遷,結合上自己的經曆,越聽感覺越對,似乎人生真的如此痛苦,而佛法講出了世界的真相,是唯一的真理、所有心靈最終的歸宿。

到達西藏之後,她如饑似渴學法的態度得到了丹增赤烈的讚賞,並親自為她灌了頂,傳授咒語、心印。她也逐步明白:所謂貞操血統仁義道德,隻是由社會形態轉變而逐步形成的觀念,並不完全符合人類的需要,相反還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扭曲人性,並不能給予人類真正的快樂和尊嚴。西藏也確有些僧人不守戒律,以修法為名汙辱婦女,但真正的修行密法聖潔圓融,是超越道德規範的存在,想要正確地看待它,並不能用世俗的眼光。

京師白塔寺與雄色寺有通訊往來,雖然相隔遙遠,但百劍盟出事,廖孤石和荊問種的死訊等等,都陸續傳到了西藏。荊零雨知道之後,初時還有些難過,但每日在雪山下麵對廣袤孤清的原野、亙古藍透的蒼穹,聽著祥和悠長的誦經佛樂、莊嚴肅重的號角晨鍾,一切人類情感都漸漸淡化,隨著學習的深入,已不再感覺悲傷。

然而表哥、父親的死畢竟隻是一個訊息,不是真的親眼見到,回想自己和表哥如何在盟中出逃、在太原和常思豪如何相遇、如何在酒樓上聽蒼水瀾彈琴、表哥如何拋下自己回京、自己又如何拜師雪山尼、如何在恒山腳下逮豬刻字、以及和常思豪重逢後如何指月說劍、如何諷刺阿遙、如何千裏共赴京師等等或難過、或有趣的事又一幕幕湧上心頭。若說這些事情都是虛空,都是夢幻泡影,為何自己回憶起來這般清晰真切?難道佛法也太偏激,太過著眼於痛苦,而將生命中的快樂、美麗都忽略?難道那七色的彩虹不曾是青空中最壯美的存在,難道瞬間即逝的閃電,不曾劃破過黑暗幽深的夜空?

湖麵上秋風拂來,將她吹得渾身一冷。

這一刻,她感覺到世界正無比真實地呈現在自己眼前。

——回到現實中來吧,你已不再是那個調皮的乖女兒,不再是著人疼愛的表妹,不再是那個簡簡單單的小雨了!

也許佛法是對的,也許劍家是對的,也許它們都錯了。那又怎麼樣?

是非對錯,於而今的自己來說,還重要麼?

臉頰上微微有些抽緊,她知道,那是淚水在風幹。

她猛地雙臂張開向天,縱盡全力,連聲大喝——

“我是智慧空行母!殊勝莊嚴奶格瑪!”

“我是智慧空行母!殊勝莊嚴奶格瑪!”

“我是智慧空行母!殊勝莊嚴奶格瑪——”

音魔亂舞,逐浪驚波,向八百裏洞庭深處掃蕩傳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