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章 花紅(2 / 3)

方枕諾道:“我若作如是想,就不該把你們一行人放出港去,扣在手裏做個籌碼,和東廠討價還價,豈不更好?”

荊零雨道:“栽過來的贓不在手裏,捉賊的效果就打了折扣。除去這層考慮,你放我們走的另一個原因,大概是沒想到東廠做事會這麼絕。”

方枕諾出神半晌,歎了口氣:“原來你真的該到雄色寺去。”

荊零雨聽他話裏有個“該”字,目中為之一空:“你的腦子很快,看來這回是真的懂了我。”

方枕諾微微搖頭:“和你一比,我的江湖閱曆還是太淺了。”

荊零雨冷眼瞧他:“你倒很會自誇。”

方枕諾道:“我明明在自歎,怎會被你看成是自誇?”

荊零雨道:“行走江湖,憑的不是閱曆,而是腦子,腦子不夠的人,也根本沒有積累閱曆的機會。你自認沒什麼閱曆,卻有如此洞察,難道不是誇自己大有頭腦?”

方枕諾端正姿勢,重新對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,目光終於弱下來,緩緩地偏開頭去——院門外,湖麵水連天黑,霧吞千裏。

他眼睛直直地道:“其實你也並非真的無處可去……你說現在的我已經真的懂了你,那麼相信此時此刻,你也一定懂我的意思。”

荊零雨的呼吸變得安靜。

墨色高天上,一疊暗雲正緩緩行走,仿佛深色衣料上洇潤鋪展的濕痕。

望著這疊雲,她忽地失笑。

方枕諾凝視著她:“你不是在笑我,也不是笑你自己。倒底是什麼這麼可笑?”

“你在這裏!”隨著衣袂掛風聲響,一人白鴿般自竹林破飛而出,落上牆頭,卻又道:“咦,原來不是。”聲音喪氣之極。

荊、方二人同時看去,隻見牆頭站著一個頹喪不改英俊的老僧,頜下長長白須分作兩撇甩在頸子後麵,身上衣衫濕漉漉地,多處劃破,露出裏麵的血口子,這一站穩腳跟,兜掛在身上的草絲竹葉撲碌碌滾刀片般打旋飄落,將一片綠意森森然灑下牆來。

荊零雨問道:“怎麼,還沒追上她?”

碧雲僧左瞧右看:“她明明是奔這方向來了……這會兒卻又躲到哪兒去了?你們可瞧見了?”跟著又“小雪、小雪”地召喚起來。荊零雨道:“或許她已坐船離開,也未可知。”碧雲僧打著疊兒地搖頭,把兩肩上的白胡須又都甩到了胸前來:“不能不能的,她生性最怕水,不牽我的手,她絕然不敢坐船離開。”手在口邊攏成喇叭狀喊道:“小雪,你出來罷!管是一千,還是一萬,都是我的錯,你出來,我給你陪不是,這破島子又濕又黑的,你又能撞到哪兒去?若再磕著碰著,教我這心裏怎麼過得去?”

在他的呼喊聲中,方枕諾歎道:“我明白你剛才為什麼笑了。”

荊零雨道:“這種事,還是不明白的好。”

瞧著她那目中空空的樣子,方枕諾也發出了一聲苦笑:“是啊……就算是化作兩顆琉璃珠,彼此通透清晰,此卻依然是此,彼也依然是彼,就算統統都打碎了攪在一起,此的碎渣也依然是此的碎渣,彼的碎渣也依然是彼的碎渣,隻不過此化作了一千一萬個此,彼也化作了一千一萬個彼,這又有什麼法子?”

碧雲僧昔年聽雪山尼講經而入空門,亦是極有慧根之人,此刻站在牆頭,聽到方枕諾“彼”來“此”去地叨念,混混沌沌的腦中猛然間似轟開了一扇門般,灑進無限光明,失聲道:“我知道了!我知道了!”

荊、方二人見他欣喜若癲,一時尚不明白他的意思,都停止了說話,一時中庭大靜。忽然不知何處,傳來一縷哽哽之音,細聽時,說的是:“欲牽子之手耶,看春星與秋垓,問何以花紅耶,何以會敗,何以風行耶,何以露白。”

碧雲僧精神一振,款接道:“朝露澄明兮,凝華七彩,風行萬裏兮,忙把草栽,花自花紅兮,因紅而敗,雖敗猶紅兮,不負生來。”

說罷,洗濤廬周遭一片靜默,碧雲僧有些心慌,四顧放聲道:“小雪,你是花,我是紅,我心即你心,你心即我心,你我之間無關你我、無關對錯、無關責任,如今我已明白了你的心,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?”

寂止片刻,屋後傳來一聲怒啐:“死人!你又亂喊什麼,沒的讓孩子笑話!”

那“死人”二字喊得甚重,後麵語氣卻弱,碧雲僧心頭大喜,身形一展,向小廬後掠去。

方枕諾遲愣了片刻,喃喃道:“人生難得一知己,這世上,總還是美好的東西多些。”向荊零雨瞄去:“你說呢?”荊零雨淡淡道:“你知‘人生難得一知己’,也該聽過‘天下無不散的筵席’。”擰身向外便走。方枕諾跟步道:“人人想要絕俗,卻又不能免俗,你既是自棄之人,又何必點醒我?”

荊零雨腳步微凝:“以你的聰明本不必問,既有此問,其意便不在此。有什麼話直說便是。”

方枕諾望定她的背影:“我知自身傲氣是生平第一大弊,近年多經斂收,自以為除,今日遭你棒喝,才知此毒非但未消,且早已深刻入骨。值此危機存亡時刻,以這般癡態去搏東廠,必敗無疑。古人講一字為師,你這一句話,便是提前救我一命,你既救我一命,我便不能不幫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