荊零雨驀然側目:“誰說我要人幫?真是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!”
方枕諾正要說話,身後風響,碧雲僧掠了回來,插在他前麵,將一個小瓶遞過:“零音,這是五誌迷情散的解藥,你師父說要給你的。”
荊零雨瞧著藥瓶,又瞧瞧他那滿臉難抑的喜色,卻不伸手去接,口中道:“誰是誰的師,誰是誰的徒?不知二鼠穿身過,還將一心品五毒。”說著把自己腕上的古木素珠褪下,拍在碧雲僧手上,“這恒山派的東西,便請你還給雪山罷。”碧雲僧哈哈一笑,應了聲“是”,恭敬道:“他日有緣,我夫妻必當西赴曲水,到雄色寺中拜望佛母,聆領妙意。”
荊零雨耳裏聽著“我夫妻”這三字,眼裏瞧著他眉開眼笑樣子,眼見著是和雪山合了好,別人什麼話都不再放心上。想他夫婦分分合合,終是走在了一起,表哥卻已魂消西去,世上隻留孤零零自己一個,管是三十年、五十載,幾重歲月、多少春秋,終是回不來的了,一念及此,胸膛裏仿佛有一隻鋒利的大瓢挖下去、舀上來,反反複複在淘著這半腔的血般,腦中空空的隻是雷響。
便在此時,眼前那串烏暗無光的古木素珠印入眸瞳深處,令她忽然一念生來。
這古木素珠,是恒山創派祖師紅陰師太的遺物,她是開山祖師,法號當然是自取了,這名字有些怪,當初卻沒細細想過。
武功修行講氣血二字,多以紅白二色指代,氣陽血陰,則白陽紅陰。女子一生與血相係,紅陰師太身為女子,起這法號實不足奇。然而她身為堂堂一派開山祖師,為自己取號豈無深意?此刻思來,紅陰【繁體為:陰】拆開是“絲工耳侌(yīn)”,正如一女子側對山陰,憑窗織布之相。絲工,竟像是絲線自行動作,而非人力人工所為,耳侌,亦非聽曠野動靜,而是對著它、朝著它,指向而不在意,有一聽,則顯滯重了。
匠人編筐納履至極熟練處,眼耳不聞不看,指頭穿織,非心所指,不脫不亂,易而生奇,技近道達,正此境界。
紅陰師太當年所創是“天峰派”,天峰二字,強恒山太多太多。佛門講萬物成住有壞,何以山恒?故知山必不可恒,而天下自有奇峰。也正因天下峰奇,故不必恒久,當任山河運作,海陸移流,起大澤成高山,礪新峰與萬眾。恒久不變,有何趣哉?故知高人不可再,盛景無可追,情事任淹流,人當“絲工耳侌”,任外物變幻,我自獨行,何苦為這世間情事,掛得心頭瀝血、苦恨難平?
方枕諾原瞧她眼中悲風愁雨,無限蒼涼淅瀝,待要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啟口時,卻見她神思轉回,眸中變得平靜明亮,破天荒地竟又笑起來,一時有些難摸頭腦。
隻見她向碧雲僧微微一笑,似脫去萬千重負,又變回了心地清純的少女:“阿彌陀佛!倆人的事可別一個人定,你們要來玩,可得事先商量好了。別瞧見我廟裏恢宏,法相莊嚴,再鬧著要皈依,那我這罪過可不小。”跟著又轉過來:“你剛才說要幫我,是也不是?”
方枕諾“呃……”了一聲,正不知該如何接這嘴,荊零雨笑道:“你把他這瓶藥交給常思豪,就算是幫我了!”說罷也不理他答是不答,飛身向院外掠去。
“等等!”方枕諾喊這一聲要往前追,卻被碧雲僧扯住,待接了藥追出院外時,灘頭白沙銀暗,竹影搖橫,荊零雨早無蹤跡。
他手握藥瓶站在那裏,胸中忽然酸酸膩膩、膩膩酸酸地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,好像這心裏的血都漸漸凝住,迷實了心竅,定成一坨稠紅醬密的山楂糕,實實地,沉沉地,就著荊零雨的話琢磨,想此生即是永生,今世便為永世,日月二鼠穿梭,五欲勾纏織夢,流年似水,良朋無覓,縱有知己貼心,思在一處、想在一起,終究你也合不成我,我也代不得你,至於學那聖人之言、看那先賢文字,縱然心領神照,當下胸中之情,未必是他昔日之意。似這般,家國原也是山間自枯榮的草木,事業更似眼前永翻覆的潮腥,立個大誌為天下人謀福,卻不知天下人福禍本是自招自取,發個大願讓蒼生得度,卻不知哪廂天堂、哪廂地獄,明月太虛同一照,天意從來難問高,隻怕先天下憂亦不過越俎作杞,隻因人自以為是,才有了治平修齊!既都是一場緣灰聚散,那又何必家國、何必名利、何必情愛、何必知己?依這話想去,那不單朱情、江晚、沈綠是癡、遊老、燕老是癡,就連看得開、舍得下的長孫笑遲也是癡,倒不如就跟了這尼姑去——可是又能到哪兒去?心中有一念在,便是永無寧日無了局,這一世為誰生、為誰死?為誰來、又為誰去?隻看有人明月滿懷如冰雪,有人山川入目淚沾衣,有人拍欄慢把吳鉤賞,有人浩歌更遣魚龍戲,說什麼春夢去後了無痕,何如無夢無我空寂寂?說道是芳草無情斜陽外,誰又知芳草有情更萋萋!人人自覺胸中裝下千千萬,到頭來又有誰真正做好了自己?思天下真該同我共一哭,哭這花兒枉紅竹枉綠、山枉高來水枉低,聰明的枉聰明,伶俐的也枉伶俐!
回思自己如何心高,結果仍逃不出古人這兩句俗語,可見天下事前人早已曆盡、說盡了,這些老路由後人沿行重複,實在大沒意思。洞庭水氣隨夜色融融幽襲而來,越發浸得他心趨腐木,身被潮沉。
如此般不知站了多少時候,忽然濤聲中“嘎”地一響,驚心透骨——是水鴨尋岸的叫聲。他聽在耳中,心底突地被勾發出一念來,登時如湯潑雪,隻覺滿心滿穀都澄明了。
正待深思細想,忽聽湖水拍岸聲中,傳來隱隱步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