派走江慕弦後,又讓人把雲邊清從艙裏叫了出來,好整以暇地說道:“姬野平遲遲不來現身,想必是帶著些殘部潛逃到別處去了,眼下還是捉拿聚豪餘黨要緊。我已派李大人全權負責沿江搜捕,您在聚豪閣多年,對他們底層的人員和布置想必都相當熟悉,就給李大人做個支持向導吧。”不等雲邊清回嘴,又半陪著笑,作出一副“實在對不住”的表情繼續道:“我知雲大人是鬼霧一係的幹將,凡事本都該由督公親自布調,不過這趟事情特殊,小權既已在督公麵前受命負責君山之事,那也免不得臨時越俎代庖了,大家都是為督公辦事,為廠裏辦事,為國家辦事,想必雲大人也不會計較罷?”
雲邊清心知以姬野平的脾氣絕無潛逃遠避之理,但曾仕權如此錯料,將來挨督公的批也是活該,自己樂得看個笑話。隻是他安排自己隨李逸臣辦事,大半功勞勢必要歸到這姓李的頭上,歸在姓李的頭上,實際還不是在他姓曾的頭上?隻是如今人在矮簷下,不得不低頭,人家話又說得漂亮,再一則自己手邊的確無人可用,要將賬冊呈給督公再回來捉人,隻怕錯過時機,反而連些微末之功也撈不到,此刻明明知道吃著虧,也隻好忍了。笑道:“怎麼能呢?咱們原是一體無二,掌爺再說可就遠了。”
隻見曾仕權略笑了一笑,又轉開臉去:“李大人,你和雲大人雖無從屬關係,對他卻也一定要客客氣氣,把他當做和我一樣,甚至比對我還要尊敬,明白嗎?”
“是!掌爺!”李逸臣低頭應過了聲,向這邊瞄來一眼:“雲大人,接下來,要請您多多關照嘍?”雲邊清聽出這話音味道不正,心裏明鏡一樣:自己這一去隻有被使喚的份,想要擺布他是一點門也沒有,因為兩人之間根本就沒有“從屬關係”!還以一笑道:“未到督公膝下領罪之前,雲某再不敢妄受大人二字,李大人可別這麼叫了。”
李逸臣聽這話略微恍惚了一下,忽然懂了:雲邊清原非投靠過來,而是東廠派出去的,本來就不是白身。這趟走脫姬野平的罪過他占小份,自己和曾掌爺拿著大份,升降榮辱之事尚且難言,他拿這話來點一點,是為彼此都能留些臉麵,有些事、有些話別太過了。鬼霧的人向與督公單線聯係,官職雖不明確,地位卻非比尋常,說不定比四大檔頭的地位還高些?看來自己確該注意一點,可別看走眼。心裏想的同時向旁邊偷瞄去,曾仕權臉上略帶著些笑容,神情踏實得很。
曾仕權這會兒已無心再來閑計較閑事,當時命所有官軍聽隨李逸臣使用,自帶方枕諾和十幾名親隨幹事,提了阿遙乘小舟掉頭回奔嶽陽。進得城陵磯口沒走多遠,迎麵過來一條快船,曾仕權搭眼一瞧,立刻認出船頭站的正是自己的手下,忙在兩廂交錯之際大聲道:“不是讓你們幾個留守君山麼?怎麼出來了?”
那邊的幹事頭目沒想到他能在這小船上,一麵招手轉舵急停,一麵喊道:“回掌爺!我們在搜山之際,並沒有查到名冊之類的東西,倒是俞大人忽然想起個事!說是在江北監利附近有條河道能通洪湖,姬野平他們若走此處,那您在城陵磯外的伏就白設了!他讓我們趕緊過來看看,若是已經打起來倒沒事,若是還沒動靜就讓您趕快帶人回來!說是過了這半天,水路繞遠必追不上,但姬野平終歸是要奔廬山去,咱們在陸地通行無阻,若是從嶽陽上岸向東直插,日夜兼程,也許還有機會!”
曾仕權眼神定了一下,顯是沒想到俞大猷連遭排擠的情況下還能來幫自己,隨即提氣大聲道:“你們這就回去,替我多多拜謝老將軍提醒!就說我已經在路上了!另通知他留些人手清理君山後事即可!姬野平很有可能親自或派人去往古田調軍,還請老將軍及時回防布署為上!”
那幹事應了一聲,命令手下調頭。
快船逆流斜去,駛入一片浮悠悠、亮閃閃的光芒裏,輕輕地搖動了一下影子,仿佛一塊掉進鋼水的炭渣,就此消融去。曾仕權目送著,感覺那光芒黃泱泱地正向天地間拓展開來,瞬間二目生盲,融透了自己。
意識回到體內的時候,他感覺到身畔有一種不易察覺的笑意,是方枕諾的笑意。這笑意說不出是什麼時候啟動,什麼時候消弭,似乎一直呈現在那裏,而且它不是來自嘴角,也不是來自眼底,而更像是來自全身、來自一個整體,它讓人想到督公,讓人產生一種所有心機都被看破的感覺,一種他們是神而不是人的感覺,在這笑意麵前,似乎所有生物都是異類,而他們才是同宗一體。
一時間,某種奇特而濃烈的反感從心底湧起來,仿佛急凍冰棱般寒住了他的神色。
當時半側了身子冷冷問道:“你笑什麼?”
方枕諾道:“哦。沒什麼。掌爺思路縝密,分撥妥當,令人眼界大開。枕諾覺得,自己這趟真是跟對了人。”
曾仕權盯著他:“你慶幸跟對了人,曾某倒是擔心自個兒看走了眼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