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枕諾道:“楚兄,咱們不外,小弟有話也便直說。如果你們想借詐降通過火網、到東廠旗艦上反水行刺,此路著實不通。郭書榮華詐智過人,我這趟真正的來意隻怕他也清清楚楚。聖旨說降者可獲赦免,他這僅是故作一個姿態,你我動手就等於授人以柄、給了他對付咱們的借口。”
盧泰亨道:“照這麼說,他放你過來就是別有用心了,咱們詐降自縛,隻怕倒成了自投羅網。”
方枕諾道:“不會。他若明知我來是假勸降,也必猜得到在這情勢之下,大家會選擇詐降,但是這些他都肯接受,因為此人才負極高,有著將仇敵盤弄於股掌之間、馭於氅麾之下的自信。”
姬野平哈哈大笑:“他以為他是誰?一個閹門小吏,也想學做我們的長孫大哥?”
這一聲笑極其響亮,話音傳遠,不但那兩個駕舟送方枕諾來的小卒聽得清、雲邊清和康懷聽得清、就連東廠大軍也人人聽得清楚。
聚豪武士們都知道這話讓對方聽見意味著什麼,卻意外地安靜,三五挽結在一起的身子隨著船體在波浪中浮沉,破爛的長衣隨風飄舞,仿佛一麵麵布滿瘡孔、高插低掩、順風蜿蜒的戰旗。
一彎彎眼白托定黑瞳,沒有眨動,沒有表情。那些眼神,常思豪讀得懂、也熟得很。
有些玉,注定要應聲而裂,有些鋼,注定要寧折不彎。
隻見姬野平俯身將人頭安置在甲板上,倒提紅槍,瞪起血紅的眼睛,掃視著斜陽下紅通通的五百血人:“弟兄們!你們跟了我,我卻拉著你們去死,這好像不對,可是在我這來說又沒有錯。是我給了你們安身之所,給了你們夢想和家園,從打燃香入閣那天你們就發了誓,要效忠閣主、效忠聚豪,此時此刻,這裏就是給你們兌現誓言的地方!”
沒有人回應,這巨大的安靜使得整個船島像一片漂浮在水上的墳場。
郭書榮華喃喃道:“好漢子,果然有情有義。”底下甲板上,曾仕權忍不住輕笑出聲。
常思豪的目光直直的。
“人生非為求死,有生便是希望。”
仿佛帶著沙塵的熱度,程大人的話回響在耳邊。那一日,眾軍民以身殉城,到如今,他們錯過了多少次日月輪換,多少個清晨傍晚?倘若一切可以重來,大家是否一如既往,初衷不改,一往無前?
而自己呢?
自己尚在人間。已經多久了?該愧疚嗎?該慶幸嗎?該忘卻嗎?該銘記嗎?能突破嗎?會沉淪嗎?眼前這虛與委蛇的生活,應該稱之為“苟活”嗎?船上的血人,仿佛自己當初的鏡像,而自己那舊日的血性,還在嗎?權變,是因為怯懦嗎?所謂的成熟,是否隻是自欺欺人呢?
背後,這緊貼著椅子、被汗水溻涼的背後,好像有一隻手按在上麵。是的,它一直在推著自己前行,好像隻有腳步匆匆,才能將種種拋在腦後。
這是命運的手嗎?還是自私的手呢?不想,就會不見嗎?等待,會有盡頭嗎?生存,可以作為一切的借口嗎?夢想,終將因無奈而擱置嗎?
陳大哥、吟兒、絕響、阿遙、徐老軍、程連安、鄭盟主、廖公子、郭書榮華、隆慶皇帝、邊城軍民、聚豪武士、番兵韃子……一張張熟悉的、陌生的麵孔飛速閃過,像快速翻頁的書籍,他們閉目如睡,神態安詳,大大小小的眉毛、眼眶、鼻梁、嘴唇印在一起,又層層揭去,突然間,所有的眼睛都睜開、睜圓、睜大、虛化了其它,視覺中是一片荒跡,剩下的隻有眼睛、眼睛、眼睛、眼睛……
為什麼這樣看著我?想企求,想擺布?是幽怨,是孤獨?是仇恨,還是在參悟……這些眼睛忽然開始旋轉、彙聚,拉長、變大,化成一體,頂天立地地豎起來,輕輕眨動了一下,一道深淵就此展開。
深淵之外的空間,是無邊無際的黑。
深淵之內,黑得無邊無際。
“俠字,是一個人麵對夾縫之象,說明其人處於兩難之中,麵臨著一個選擇。”朱情的聲音,帶著朗朗的回聲,從深淵裏透來。
選擇……
就意味著放棄吧?
一個人,能否讓所有人都滿意呢?
還是,做自己就好了?
“這夾字,是一個大人,肩上有兩個小人……”
兩個小人……
等一等!常思豪忽然想通了一件事。
自己和鄭盟主初見的情況,隻有在場四個人知道,鄭盟主不會說給郭書榮華,那就是說,答案隻有一個:或者荊零雨,或者小晴,總有一個落在了東廠手裏。
在君山之時白教寶船被炮火轟沉,撈屍體並無小雨,當時自己很清醒,可以確認,即便她沒死,也不會落在東廠手裏。
那麼就隻有小晴了。
她當初在劍盟總壇無端消失,據說很有可能是馬明紹偷偷放走,難道是被其轉移到了東廠?那麼不問可知,郭書榮華那番話,都是從小晴那逼問出來的了。那麼在這個形勢之下,他把這話暗透出來的用意就再明顯不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