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字入耳,令常思豪的心抽了一下。
——誰知我心?在彈劍閣中,聽鄭盟主諄諄切切要自己留意絕響的時候,“誰知我心?”在隆慶舉杯,“請”自己幫俞老將軍平滅聚豪閣的時候,“誰知我心?”種種誤會下,自己在水棺中死裏逃生,又被馮泉曉等罵為東廠走狗的時候,“誰知我心?”遠的不說,就說剛才姬野平的那一句“家眷”——誰知我心?
此時此刻,最懂這感覺的人正是自己,也許,隻有自己。
難道他這話是對我說的?
常思豪的心忽然很亂。
腦中又回想起東廠大宴上,聽他唱“官居東廠自榮華”的時刻。
聞多鄙屑,知我嗟訝……
與這個人接觸愈多,似乎就發現以前對他的誤解越多,可是發現的越多,反而越分不清哪些是他的真,哪些是他的假。
因為這個人太聰明,以至於讓人覺得,他做所有事一定都有算計、有理由的。
如果早料到了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,才針對這想法,提前說出這種話的話……
“啊呀,”蕭今拾月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考:“朝督公討酒,你卻敬上來一杯淚光,苦苦的可教人怎麼喝呢?”
郭書榮華也笑了:“杯裏乾坤大,收得淚光,也收容得月光。至於是苦是甜,何妨嚐嚐看。”
蕭今拾月笑道:“明月照大江、明月照鬆崗,都是好句。明月鑽酒杯——那可沒趣兒得很了。”說話間衣影一晃,身隨竹傘從月光中飄飄搖搖,落至甲板之上。
這二人的對答在姬野平聽來都是夢話,可是他卻一直靜靜地聽著,表現出異於平常的穩重。他知道,在之前的戰鬥中自己消耗了太多的體力,片刻的調息,將有助於接下來的爆發。而且康懷雖然在控,以東廠的狠辣,仍然可以不管不顧地開銃放弩,自己死在這裏是小,如不能親手與郭書榮華一搏,必致終生之憾。
此刻調息已定,狀態正佳,蕭今拾月落下來就在自己身邊,他側過眼來打量,內心忽然覺得有些不妥。
姬野平:“這場仗和你無關,我也不需要你的幫助,你走吧。”語態強硬,聲色沉雄,竟然帶有幾分命令意味。
蕭今拾月看他的眼神也很奇怪:“誰要幫你?我是來和小郭比劍的。”
姬野平盯他片刻:“好,那我先來!”
蕭今拾月:“不行。”
姬野平又有些怒了:“什麼不行!”
蕭今拾月道:“因為這樣的話,待會兒他再和我比劍,就更不公平。”
這話的意思顯而易見:郭書榮華中了暗器帶傷,比劍之前和姬野平打,會再消耗體力。
當然還有個潛台詞,那就是:“你一定輸。”
姬野平的火“騰”地又冒上來,側身一躍,拉開距離,挾紅槍一抖長索,喝道:“好!那我先和你打!”
蕭今拾月笑了:“好主意,這樣待會兒就公平了。”
眼見姬野平氣得要瘋,楚原大急剛想出言阻止,忽然衣袂掛風聲響,燕氏父女飛身落在左弦,燕臨淵張手喝道:“且慢!郭書榮華這是看透了你們,邀你們雙戰於他,其實正等於挑撥了二虎相爭!以你們兩個的腦子,難道還不明白麼!”
說完再看二人表情,蕭今拾月嗬嗬仍笑,姬野平怒眼依舊如燈。
人們立刻會意:他倆顯然什麼都懂,隻是由於性情所致,即便明白也都要按著這條路走下去!
燕臨淵表情有些痛苦,手掩胸膛,咳出了一聲無奈,側過臉來仰望船樓:“郭督公,今時今日,我算真正見識了你的厲害之處。”
卻見郭書榮華俯瞰下來,臉上笑容淡定而寂寞,以一種說不上是欣賞、寬慰還是哀羨的姿態道:“別這麼說。有了這樣的人,江湖才美。是他們讓我見到了真正的江湖。”
燕臨淵發出苦苦一笑,轉過身來麵對蕭今拾月:“蕭公子,我和小女在東山鎮劫囚,寡不敵眾,幸有公子出手相助,才能反敗為勝拿下呂涼。這一份人情,所有的聚豪兄弟都會記在心上。”
眾人心裏明白:這話看似是對蕭今拾月說,其實卻是說給姬野平聽的,因為“所有的聚豪兄弟”,必然也包括他,而拿槍去捅恩人的事,這紅臉漢子必然做不出來。郭書榮華一句話挑起來的爭鬥,燕臨淵也用一句話給解了,看來雖然多年不在江湖上行走,他這份老辣倒沒丟下。
蕭今拾月也不知聽懂了沒有,他隻是伸著腳,把體重換承到另一條腿上,撚著傘柄懶懶地笑道:“啊呀,不是記恩就是記仇,記它幹什麼,好好的腦子,倒不如多記兩本菜譜來得有用呢。”
共同走了這一路,燕臨淵對他這些早也習慣了,說道:“公子是否在乎並無所謂,但該說的話,燕某還是要說。公子所為,原非有意針對東廠、針對官府,與我等大不相同。剛才郭督公杯中收月之喻,想必公子也聽得明白,隻要公子此時肯回頭,還是有路可走,遠好過和我們一樣萬劫不複。”
“哈哈哈哈,”蕭今拾月抑製不住地發出一串大笑,瞧著郭書榮華道:“小郭啊,這些人連話都聽不明白,可見是真的不懂你,那句‘誰知我心’,你是真說對了,真真地說對了。”
郭書榮華道:“所幸有蕭兄,不過,這樣就更可惜。”
蕭今拾月笑道:“別別別,這些已足夠我們慶幸,世事如此,又有什麼可惜呢?來罷,話說多了,倒舍不得了。”
郭書榮華一笑,向常思豪微微頜首,飛身形落下甲板。程連安躬腰往右挪了半步,守在常思豪左側。
見郭書榮華下來,燕臨淵表情立轉凝重,側閃在姬野平身前。
郭書榮華持劍在甲板上緩緩前踱,距蕭今拾月約兩丈三尺處定步,與他和姬、燕二人形成三角對峙。
蕭今拾月打量著他:“啊呀,剛才督公在高處頗顯身材,現今站在一起,原來和我也差不多。”
郭書榮華劍交左手,笑道:“這話倒該由榮華來說。”
蕭今拾月注意到了他的動作:“這便是冰河劍麼?鋼色青森森的,顯得倒很幹淨。”
郭書榮華道:“幹淨的不止是劍。”
蕭今拾月笑了:“那可難得。”隔了一隔,又道:“我還是覺得不公平。”
郭書榮華也笑了:“我若說自己是左撇子,你是否會好過些?”
蕭今拾月:“可你不是。”
“我不是。”郭書榮華道:“不過,那也沒什麼區別,因為……”他的笑容忽然有些迷人:“我左右打法可以互換。”
一瞬間,常思豪、燕臨淵、姬野平、楚原以及稍遠處的“討逆群俠”們臉上都喪失了表情。
凡是練武的人,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。
人體器官多是對稱而生,可是左右靈拙不同,從十幾歲開始往往就能發現變化。比如左右腳的大小、左右腿支撐的力度、左右牙齒的磨損程度等等,都會呈現出一邊倒的特性。手是最靈活的部分,有人經過練習,可以達到雙手同時書寫,但仔細觀察即可知道,這種“同時”,其實是肢體對固有線路的記憶動作,是練成了,然後按部就班地畫出來,並非真正的與思維同步。武功不同於書寫,雙手能寫字,是因為字的“路徑”是固定的,武功卻是因敵而發,隨攻防轉換,如羚羊掛角,無跡可循。
武功是運用人體的學問,也不可避免地要順應人體的特征,幾乎所有的武功都要求習練者側身對敵,其原因就在於要隱藏和保護自己笨拙的一麵。拳諺講“教拳不教步,教步打師父”,因為步法一精就能繞開正麵,直攻側麵,以己之強,攻敵之弱,恰如田忌賽馬時,以中馬對敵劣馬,使敵之上馬無處發揮,這樣就做到了以小搏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