倘若人能將左右肢體練通,達到完全的和諧一致,就等於沒有了弱點,屆時在他麵前,所有攻防步法近乎於失效。
這一刻,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郭書榮華的臉上,這才恍然大悟般地發現,原來他笑容迷人的原因竟是這樣——他的臉上,不光是眉目,就連這一笑時嘴角的斜度都極為對稱!
人體的不對稱,有些是後天,有些是先天,完全對稱的機率,是幾十萬分之一。【現代有記錄顯世並廣為人知的隻有一位:日本女演員香椎由宇,而且隻是麵部對稱】
當人意識到不對稱已經形成,並且想要調整時,需要精細著自己,利用意識和動作微調身體,令偏生偏長的肌肉複原歸位,或是調動不常用的肌肉強壯起來。這需要極大的毅力。
因為偏差源於習慣,習慣是一點一滴養成,改變習慣也要從一點一滴做起。
習慣的力量是如此巨大,有些是淺移默化、不知不覺,要發現已然不易,何況去改。
而且人的注意力又時常散於身外,不能夠時時安靜地觀照。
武者為練打法互換就要先做到完全對稱,須得從日常生活做起,每時每刻神不離身,一咀一嚼,一動一靜,都要在神識控製範圍之內,保持身體高度的平衡。道門講守一,佛門講觀自在,都是在修這個神,換言之就是修注意力的高度集中。但這東西練時容易常時難,靜時容易動時難。人可以做出通天事業,在日常生活中想把心安在腔子裏,別說一天,就是一時一刻也不容易。何況佛道兩家隻修“神不離位”,還不修“對稱平衡”。
肌肉尚可以通過煆練調節,但骨骼調節起來極難,偏差大一點的,再怎麼集中精神也是白費功夫。所以武師教徒弟,要先看“根骨”如何,根骨好,是指先天對稱性好,很多人不知就裏,把“根骨奇佳”當場麵話掛在嘴邊,就說成了泛泛之談。
武功是素質和技巧的合體,練習越多人便越強,但是,一天中人要吃飯喝水做事,真正練功的時間並不多。所以功夫就像燒一會兒歇一會兒的壺,水有熱度,總是不開。要是一個人能練到左右打法可以互換,說明此人不單在練功時,而且在日常中也能做到注意力完全高度集中,時時刻刻協調身心,不曾有過一時的懈怠,相當於火力不斷地燒水,這個功夫實在太大了。
功夫大,差距就大,而且時間愈長愈明顯,打個比方:同樣活十年,你可能還在燒溫吞水,人家卻早已在煉鋼了——
正因為懂這道理,所以聽了郭書榮華這一句話,楚原和姬野平才這麼驚訝,同時也才明白遊老為什麼會敗在他手上。那絕對不是年齡問題!
很多東廠幹事們也是此刻才明白,為何當初曹老大與督公同吃同住,仍然殺不了他。
此時此刻,隻有一個人的臉上還有笑容。
這笑容也依舊如孩子般天真。
蕭今拾月。
“打法互換……”他叨念著問:“誰教你的?”
郭書榮華:“練成的人才能教,你覺得誰能教我?”
蕭今拾月沒了聲音。
練成打法互換並且顯世為人所知者,倒有一位:天山養誌塾第十二任總塾長——林若斯。可那是二百多年前的事了。百劍盟草創之時,五嶽聚英,四海彙劍,蔚為壯觀,當時有人盛讚“古有林若斯,今有韋天姿。天姿真獨傲,誰見有斯時。”,一句話卻把韋老盟主驚下座來,連說自己這點微末本事,哪敢和林老劍客相提並論。
人們自然都說當得起,但也知韋老決非誇張。
林若斯一生未練武功,卻成就了絕世武功,此事古來少有。
武功有兩條路,學練走的是繼承之路。然而選擇繼承者,腳下有可能是巨人的肩,也有可能是駝子的背。
成就武功還有一條路,就是不練武功。
不練武功,練什麼?
練知己。
古人之所以能夠創拳,是因為那個時候很少娛樂,所以能有時間靜下心來觀察生活、體察自我。後世少有宗師,不是人變了,是心亂了。
一拳打來,常人都會本能性地閃避,但往往不夠利索,在柴上劃一道線,斧頭下去,偏偏就劈它不準,這就是身體自控力差,仿佛一枝“不整齊軍”,大帥下令,士卒不聽使喚,換言之,便是不知己。“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。”了解自己,是武功的初基,更是高境,仿佛樓梯,踩的步步都是台階,體會全在腳底,走過來卻發現已在雲端了。人體四肢軀幹都一樣,所以知己便能知彼。不練武功,直接去感知自己、認識自己,進而能夠更有效地利用自己,反而等於抓住了核心。
左右打法互換,是知己功夫到了家,武功隻是它的副產品。和這種人比武,等於螳螂誤以車輪為敵,其實車隻是工具,而人的路在前方,視野裏有著更為廣闊的天地。
常思豪在武功理論方麵較為薄弱,之所以也會明白這些,是因為他知道,樁功的目的之一就是體察自我,就是找對稱平衡。寶福老人一上來就直指核心,給了自己真正的東西。當懂了樁是求什麼之後,自己幾乎就沒再練過,時間也不允許,但就隻是在行走坐臥中帶著些“拳意樁意”,已經讓自己在動手的場合裏多數能應付得過去。而這種帶著拳意生活的狀態,在世人看來,真的算不上是在練武。
同時他還清楚一件事:有一個人知己知彼的功夫也練到了家,甚至早已經“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”,也許這種境界,更在左右打法互換之上。
現在,他眼睛直直地想——與郭書榮華動手,至少自己是不成的,隻怕姬野平也不成,也許,夠資格的就隻有甲板上這個吃西瓜不吐籽的家夥。因為常人無法戰勝天才,能戰勝天才的隻有瘋子,而蕭今拾月,簡直是瘋子中的天才、天才中的瘋子……
“打法互換,打法互換……”
隻見蕭今拾月半失神的樣子似乎又有了些瘋意,喃喃地道:“這可比什麼神功絕技都稀罕得很。”
郭書榮華淡然道:“世上原沒有神功絕技,有的隻有努力和天分罷。”
蕭今拾月點頭笑著,手握傘柄將窮奇劍緩緩拔出:“說得好。我一向覺得自己很有天分,魔了四五年,也不知努力得夠不夠。”
郭書榮華看著他:“怎麼不夠,劍榜上前九名都是你。”
“哈。”
隨著一聲輕笑,窮奇劍完全脫鞘,劍體黝黑,窄如棱刺,望之,令人頓覺邪氣凜然。
郭書榮華手中的“冰河劍”緩緩前斜,青色的劍身予人一種並非鋼體的印象,仿佛是一段晴日裏裁取的天空。
蕭今拾月將傘背起。
周遭火把被風吹得“呼啦啦”直響,涼意在人們脊縫兒裏流竄著,大夥兒一時都分不清這涼意是源自深秋的晚風,還是這二人的劍底。
郭書榮華的眼神,卻如融光走水般向旁邊流去。
這看似風情萬種的一眼,在他而言是很平常的作派,卻在瞬間裏令站在他對麵的人都勾起一種情緒,一種相形而下、自慚自哀的情緒,就好像街上的賤民為了一睹尊顏,在擁擠中衝撞了王子的車駕,而王子反而微笑著看過來,沒有埋怨,沒有責怪,隻是靜靜地等待人們散開。這種風度讓人普遍而自發地想到自己的失禮,進而從內心裏退生出一種克製來,開始厭惡自我的粗俗,繼而想要自覺地、禮貌地退開,為自己保留一點生而為人的體麵。
姬野平礙於恩情無法與蕭今拾月動手,因此心裏早下了搶先出擊的念頭,他全身蓄勢,整個人好像燒紅的鋼鐵,精氣神都已提到極限,郭書榮華這一瞥掃來,好像點在鋼爐上的一滴水,令他立刻就炸了!
他腳下一挫,催動身形突進——忽然“蓬”地一把,臂彎被什麼挎住——與此同時就覺周身驟然一漾,空氣波動如水,緊跟著眼前一派雪光,鋪天蓋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