念頭在他腦中電轉,表麵上聲色卻絲毫未動。程連安在旁瞄著他那對柳葉眼,揣起袖子,不再作聲了。
郭書榮華沉默了這一會兒,像是仍未能嚼透常思豪話中意味,緩緩說道:“侯爺自稱懂我,可是眼下將要做的事,卻不像是懂我的人應該做的,榮華鬥膽一問:侯爺究竟懂了我什麼?”
常思豪道:“應紅英聯合三派退盟,聚豪閣傳言五方會談,這些事虛虛實實,是誰的策劃,沒有實據,我不敢說,我倒想問你一句:一個身懷絕頂武功的人,給一個病人切脈,探不探得出他是睡是醒?”
這話問得好沒來由,令人多感奇怪,曾仕權卻立刻反應過來,覺得當初某些自己聽來大覺兀然的話,現在有了根由。急瞧去,見郭書榮華目中微微一空,心裏不禁打了個恍惚,倒又有些不敢確定了。
常思豪逼視的姿態,讓人們把目光也都彙聚在郭書榮華臉上,隻見這位郭督公神色略空了一下之後,密黑的長睫便即垂去,無聲無響,眼圈裏似竟在微微地泛紅,輕輕錯動的頸根,帶動著他的下頜也隨之輕搖,形成了一種哽哽難描之態,仿佛有些話,說又不能說,又不能不說,欲說又無從說、無可說,說來人又未必信,縱使信得,也因把這話說了,反而遠了、疏了,結果這難言就變成了無言,無言又好像成了悔過。
常思豪語聲寒淡:“怎麼,督公故態嬌萌,戲癮又犯了?”
郭書榮華笑了。
這笑容無聲無息,像應陽而化的霜痕,有著苞英舒綻的動態,瞬間帶來一種生命感,令他身上素有的明妍都回歸,使那片隙的憂傷,都成無痕的經過。
在這笑顏裏,他慢轉明眸:“榮華若有心唱,侯爺可還有心聽嗎?”聲音輕如噫語。
常思豪:“聽你那一生慣講的假話嗎?”
郭書榮華的目光像是沾染了塵埃,被那虛無的重量幽幽地拖垂在了甲板上。悠悠慢慢地道:“……很久以前,我總是想要得到他人的理解。後來發現,理解總是不完全、不對等的。於是,退求其次,希望在不能相互理解的時候,盡量能善待彼此、互留一份尊重。可現在我才明白,連這一點小小的尊重,也是奢望。”
他的聲音淡靜,沒有抑揚頓挫,卻令人感覺到一句冷過一句,說完的時候,卻忽地爽然一笑,抬起眼來:“……不過,沒關係。”隨著話音,天青色的劍身如冰棱生長般緩緩揚起。
常思豪動了。
兀然突然,決絕快絕。
在距離較近的人眼中,他的動隻是個模糊的印象,但稍遠處心明眼亮者,則看出了其中的動作組合。
他的左腳是以一個大跨步在扯身前趟,同時雙握劍柄兩膀旋搖,十裏光陰由前往後劃出一道緊致的光弧——
這個動作像小孩子搖轆轤把,又像端著染布大盆去潑水,為了一次潑盡,先要把水搖起旋渦。
他邁出去的左腳隻是墊步,跟上去的右腳將直奔郭書榮華的足背,踩住之後,敵不能逃,屆時潑到對方身上的,則是劍光。
此非劍招,而是刀招,即便是刀法,在一對一時也少有這樣大開大闔的動作,但郭書榮華的劍本在揚起的途中,前刺和下劈的攻擊,都很容易被破解,所以看到常思豪選擇這此式起手,觀戰的大多數人,都不禁暗道了聲厲害。
這裏的大多數,是指九成左右的士卒、七成左右的東廠幹事和討逆義俠艦上六成左右的俠客。
第二類看法是:常思豪的勢很足、速度很快,但發動的距離稍稍有點長。郭書榮華的劍雖然往上走著,但隻要停下來指占住他胸腹的方位,或落下來點向他的小腿,他的勢就破了,後手並不樂觀。
這兩種看法之外,還有十來個人,另有一種感覺。
在這一瞬間裏,這些人眼中攝入的是一個猙獰的印象,知道這並非高手臨敵應有的姿態,對此感到不可思議。姬野平甚至有種錯覺:常思豪這既不是比劍,也不是決鬥,而是在求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