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因緣之:六入(2 / 3)

“奶格瑪。”有一位七歲的小比丘尼向她走近,微聲說。

這不是呼喚,而是一種請示。

她沒有睜開眼睛,隻是將左膝上拈成蓮花印的手腕翻轉,指頭輕輕一彈。

一縷煙般微塵從指尖逝入光中。

小比丘尼施一禮,低頭躬腰,走到她盤膝所坐高闊大椅的左側,蹲下,撩起下麵的黃絹布圍,裏麵擺著一隻大木桶,木桶正上方的椅麵上有個形如人麵的孔洞。

此椅名為馬哈嘎拉法座,雕工華美異常。座椅的四條腿喻示地火水風四大,支撐起人間,椅麵即人間,有洞表示人間非實相,而上座尊者可與陰陽兩界溝通。小比丘尼將木桶拖出來,單膝點地跪下,虔誠地合一個十,然後扶桶沿伸進手去,攪拌著,像揣麵一樣揣捏著,桶內散發出淡臭和曲拉的味道,她的腕上沾了些微黃的紅糖顏色和細砂般的熟青稞粉。

六七歲的小喇嘛們在廊間飛快地跑著,翻過及腰的門檻進來,給盤坐在地的人們分發著漆黑的木碗,然後又提著接近他們三分之一體重的大茶壺進來,挨個給每一個木碗裏倒奶茶,每隻碗隻倒小半碗,倒完之後蹬蹬蹬地跑下,足音裏有著少年人充足的元氣。

小比丘尼左手用盡全力,拎著那隻幾乎可以將她裝下的木桶,把自己的脊椎拉成一個側歪的弓形,在誦經人膝前行走,每經過一個,就放下桶,把右手伸進桶中,掏出一把半幹不濕的麵放在那隻木碗裏,然後走向下一位,一排發放完了,就走向下一排。

每兩根塗著紅漆的方形屋柱間能坐下四排人,屋柱成雙成對,深入到一片黑暗裏,仿佛是黑暗釀出了紅。

得到麵的人,在閉眼不斷念經的同時,把幹棗枝般的黑手伸進木碗去,輕輕地抓捏,青稞粉吸飽了奶茶,團捏出了形狀,變成黃黃的、小孩拳頭大的一塊泥巴。

這些人衣白如雪,人也仿佛是不需要能量的雪人,隻是皮膚與泥土同化了,失去了人的本來麵目。

人們念著經,把這一塊塊泥巴小口小口地吃下,好像泥人在細心地修補著自我。

饑餓使人清醒,飽食是有罪的。就是這一小塊泥巴,將讓他們挺到日中。

念完早經,雪人們整齊地退出去,她收起手印下座,睜開眼睛,一縷晨光從土窗邊掠進來,似寶劍的霜氣。

這霜氣穿透了她雪白輕盈的法衣,直達肌膚,肌膚也如雪。

透過這法衣,甚至可以看到她微紅的乳暈,她不需要內衣的遮擋,因為,聖潔不可遮擋。人間的遮擋,是人間的墮落。

外麵開始有巴掌相擊的聲音,她知道那是人們在相互問難。從巴掌的聲音中,可以聽出哪些是存疑,哪些是戲謔。

她走到及膝的門檻前,望著屋外,台階下是一片空場,白色圍牆外遠山棱藍,似男子雄強的臂膀,中景野原柔碧,起伏如青春少女的背彎。

世界大美,會讓人心生貪戀。

她閉上了眼睛,把世界關在心外。

如太陽在天空中行走的速度,她轉身上樓。樓上左手邊,巨大的櫃子占滿了一壁,右手邊的窗口高而且高,高到兩窗之間的牆壁更像是一根柱子,甚至無法安上窗棱。窗口與櫃子相對,太陽如出閘洪水般撞進來,被窗切成大塊,光與陰影生棱起角,便成了與窗子咬合在一起的光之齒輪。太陽,就是通過這種齒輪的咬合在行走。

她走到房間最深處,拉過有三層滑道的扶梯,爬到櫃子中部的高處,打開一格,取出金鑲玉裹的經卷,下來,盤膝坐在屋子正中窗下的陰影中攤看。

陽光推擠著陰影,緩慢而深情地靠近,漸漸地爬上她的膝蓋、她的肩峰,而她依然專注,如同日晷中心的指針。

時近中午,樓下有“踏、踏”的聲音,有人在砸著糞餅,然後天空中就有了煙,有了油脂吻鍋的滋響,飄上來炸卡賽的香味。

陽光撲在她臉上,露出隱藏已久的凶相,她的身影將房間割裂,完美而平衡。樓梯上傳來步音,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喇嘛手抓黑木托盤的邊緣,將一盤卡賽和一碗酥油茶小心地端上來,走到她的身側,緩緩蹲跪,輕輕放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