瘦三飛快地衝著粗布店一聲呐喊:“文昌快來!”學堂裏的學生也嗡地一聲炸了窩,坐在門口的文昌第一個跑了出來,緊跟著便是王炳中的兒子王早來。瘦三使勁一掂,便將弟弟扛在肩上,扯開腿向西飛跑,王炳中拉著大文昌兩歲的早來在後邊緊跟。
早來吃得肥胖,被炳中拉扯得叮叮咣咣就是跑不動,王炳中猛一激靈,從兜中掏出一塊銀元衝瘦三喊:“瘦三!瘦三!背上早來,一塊大洋!”瘦三似乎沒有聽見,腳步隻是不停,後邊王炳中氣喘籲籲地又喊:“瘦三!瘦三!你個賊羔兒,賊羔兒!兩塊大洋!”
趴在瘦三背上的文昌一骨碌滾下,拉著瘦三說:“哥,背!背!兩塊大洋!俺能跑動!”瘦三便背上早來一起向村西的山溝裏飛奔,文昌咬著牙,攥緊了兩個小拳頭在後邊拚命追趕,那速度竟比王炳中慢不了多少。
大西溝內一片黑壓壓的人群,誰也大氣兒不出,直到了該下午下地幹活的光景,王維貴從溝口走了過來,看見在草地上逮螞蚱的早來,幾步上去一把抱了起來,在臉上嘖嘖地親著:“老天爺!嚇死俺了!”說著說著,眼睛紅紅的竟要流淚。那邊的文昌悄悄地走了過來,偷偷地扯著炳中的衣襟,一隻手向上伸著。
王炳中便和父親說了剛才的事,王維貴放下早來,從懷中摸出兩塊銀元遞給文昌,口中一個勁兒地說:“值!值!值!這就叫小事糊塗,大事清楚!留得青山在,還怕沒柴燒?”
當瘦三抖抖地接過那明晃晃的兩塊銀元後,又湊上前抖抖地問:“這是真的?——真的?”維貴接過一塊捏在手裏,用嘴使勁一吹後送向瘦三耳邊:“這能有假?”維貴把瘦三的話當成了問銀元的真假,瘦三的意思是問這兩塊銀元是不是真的給我。——也難怪,瘦三的貫嚐攤子恐怕半年也掙不下兩塊銀元。
人們便圍了過來,充滿嫉妒地笑罵著瘦三是王八走了鱉運,同時讚賞王家父子的一言九鼎,不花錢的恭維像溝口湧來的風。
大家似乎忘記了剛過去的驚恐,又嘰嘰喳喳地熱鬧起來,幾個膽大的開始爬上溝幫探頭探腦地張望,不想溝口忽然傳來一陣陰陽怪調的歌聲,原來是趙世喜哼哼唧唧地向溝裏走。“大門子鎖上你翻牆跳來,咱二人相好就隻有咱倆,你那老婆再不要去管她,咱二人相好就在一打打兒,哪怕你老婆喝了我那人雜碎……”
王炳中一聽就知道是從“紅絲綢”那裏學來的酸曲兒。趙世喜隻顧唱,猛地一抬頭,看見這許多人便搖頭晃腦地不好意思起來。
當大家湊上去問東邊的鬼子時,他便一臉的不屑,一對眯眯著的小眼睛登時活泛起來:“哈哈!哈哈!日本?到了這會兒才敢打聽打聽日本?看看那個膽兒!天生的窮命!屎殼郎打個噴嚏都能嚇場病!那日本人在村東砍了一頭豬,早抬回去燉著吃去啦!——就這點兒膽量,窮命!窮命!天生的窮命!甭說往家整點兒啥,啥也整不成!就是白給恁一缸銀子,那也得嚇死!——咋?不服氣?仔細看看那些金滿箱銀滿箱的主兒,哪個也敢給閻王親嘴摸屁股!哈哈!哈哈!哈哈哈……”
王炳中和父親一齊往回走,一路上,王維貴一直緊攥著早來的一隻手,望著踢踢踏踏地走著的爺兒倆,想起父親淚汪汪的眼,想起早來自小到大的每一天,明晃晃的兩塊銀元在他的心裏才漸漸地淡了去。
當年王炳中的大太太嫁到王家一年多的光景便生了早來,一家人自是歡天喜地,請神靈謝奶奶,上下鬧騰了好些日子,單是早來的名字便鬧了個驚心動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