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來那是一遝日本人發行的軍票和汪政府的中儲券,是王炳中的酒樓時不時地收來的。
王炳中用拐棍兒輕輕地敲打著瘦三的頭:“看把你臭小子能的?要飯吃還嫌糠窩子,咋?嫌東西兒不好?你印兩張俺看看——再說,咋也抵住你那兩塊兒貫嚐吧?”
瘦三攤開兩手,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:“你大老爺人大財大門門兒多,說大話使不死人,放大屁砸不了腳後跟,俺弄不好讓八路逮去當漢奸給崩了呢!”瘦三晃蕩著那一把票子,向看西洋鏡一樣圍攏來的人們來回展示著,搖著搖著就掉下了兩張,立馬被人撿起來跑了。
除了瘦三,敢給王炳中粗聲大嗓地說上幾句話的,整個大坡地村怕也沒有幾個。也是奇怪,王炳中凡事隻要遇了瘦三,天大的火氣也急不起來。
聽了瘦三的話,王炳中好像很氣憤地將拐棍兒舉向瘦三的頭頂,於是圍觀的人們有的張著嘴,有的瞪著眼,都盼望著檀木拐棍兒落向瘦三頭腦的那一刻——說不定拍拍手叫個好什麼的,王炳中一高興,每人就能領到一份賞錢。但那拐棍兒竟然沒有落下,瘦三縮著脖子,眯著眼:“算了,算了,花不了到墳上給了俺爹。”一邊說一邊用手拽住拐棍兒說:“真吃?”“真吃!”“脫泥錢兒要等幹不是?今兒黑夜蒸,明兒了吃!”人們便哄笑著四散開了去。
瘦三一邊將那遝紙票裝入口袋,一邊走向粗布店的門口向裏邊張望。他的弟弟白文昌也在這裏讀書,大坡地村人都知道,對於瘦三來說,弟弟文昌是他永遠的希望和命根子,就是砸了他的貫嚐攤子,他的小兄弟卻是萬萬碰不得的。
瘦三的父親叫白老貴,也是守著幾畝薄田的窮苦人家,共有四個子女,大的閨女叫白小仙,下麵三個兒子,大兒子八歲時,得了個喘不上氣的毛病,早早地去了,留下了白運昌和白文昌兩個兒子。女兒白小仙長到十八歲,出落得梨花兒帶雨一般的嫵媚妖嬈,一家人終於經不住窯頭村一大戶人家的軟磨硬泡,一頂花轎把小仙抬了去。
不想那人家的兒子原是一風流逍遙的浪蕩主兒,開始的一段日子尚且平安,時間一長便本性依舊起來。小仙若睜隻眼閉隻眼過,也許能討得一個圓滿的日子,她卻偏偏眼裏揉不了沙子,慢慢地竟也討了公婆的嫌棄,後來竟不明不白地死去了。
白老貴也是個當當硬的倔脾氣,況且閨女又死得不明不白,便寫了狀子到湡水縣的縣衙擊鼓鳴冤,卻不知官斷十條路,九條人不知,最後竟挨了一頓板子,一肚羞辱地回了家,臨死前拉著瘦三的手,叮囑瘦三一定要供出個讀書的兒郎——淚汪汪的一雙眼到死也沒有合上。
王炳中站在樹蔭下,一腿台上一腿台下地在與人下棋,馬踩著車的時候,瘦三一把拉住他的胳膊:“看看去,看看去,恁那嘎小子咋就不跟你一樣,正折騰俺弟弟呢!”
王炳中被瘦三拽了胳膊順著布莊的大門往裏瞧,文昌還在寫字,早來用一個紙撚子正悄悄地往人家的耳朵裏捅,瘦三一副無可奈何倍受欺淩的樣子。
王炳中探著身子朝學堂裏看了兩眼,怪聲怪氣地嗬嗬了兩聲,扭回頭看看瘦三,瘦三抄著手縮著頭正向他擠眉弄眼。王炳中學著瘦三的樣子擠了幾下眼,把拐棍兒向瘦三腋下一插,跨入學堂便將早來提溜了出來,說:“瘦三,給,就拿你手裏的拐棍兒敲,敲!這葫蘆吊大,孩子哭大,沒啥,俺好長時候兒都沒聽見孩子哭了,敲!使勁兒敲!你也放放毒解解恨,出出氣通泰通泰,省著吃了人參都不長肉!”
瘦三撇著嘴把頭歪到了一邊兒去,王炳中一把拽回拐棍兒:“咋?下不去手?你手裏的那把小刀兒就能割貫嚐,不能殺豬羊,心不狠手也沒練出來,叫俺上一回水泊梁山替天行道。”
王炳中的拐棍兒還沒有舉起來,瘦三就一把拽住了,來回搖了幾搖後,把嘴湊到王炳中耳邊咬牙切齒地說:“你大老爺還就是心狠,要不也過不成財主!不說怕你不知道,這世界上,下死手的都是後爹,俺是早來他親爹,甭說打,拍都舍不得拍一下兒,不信你找孩子的親娘問問去!”剛說完就一溜風似地跑遠了。
不一會兒,林先生手提著長袍的下擺跟了出來,點著頭比畫著兩個手指,不無欣喜地說:“惟仁者宜在高位,不仁而在高位,是播其惡於眾也。——仁則榮,不仁則辱!”
那些嘻嘻哈哈的圍觀者,仰麵聽著林先生的聖人之言——其實多數也並未聽懂,但依據林先生的手勢,猜想那定是一個殷殷的教導或頻頻的讚賞之類,於是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都不住地點頭稱是——究竟是肯定林先生還是肯定王炳中,是誰也弄不明白的事。
大家正在享受那一片安樂的時候,忽然從石碾街東邊的夏官道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一個人,口中喊著:“快跑,東洋鬼子來了!”人們便嗡地一聲炸開了鍋,尖叫著各奔四方,有跑丟了鞋的;有找不著孩子的,有掀翻了賣貨的小攤子的;有被撞了個跟頭的……一大溜的商鋪也叮叮咣咣地安上門板鎖上了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