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年農曆的最後兩天,臘月二十八,趙世喜的二兒子聚財從鴿子嶺下的秀水村,敲敲打打地迎來了一位嬌美秀氣的新娘。
楊旗旗十一月初去世,去世之後,出殯的頭一天,秀水村的親家來了一幫子人,個個騎了高頭大馬,上了豬、羊、牛各一頭的大供①,外加響銀一摞的大禮。左鄰右舍的驚詫,絕不亞於落入王家花園的那個炸雷,連王維貴都猜不透其中的玄機,隻有趙世喜一顆懸著的心被越吊越高。
在鴿子嶺,那兩個齜牙咧嘴的山匪把他架到懸崖邊的時候,他就知道,那些敢做不敢想、能做不能想的勾當,就要無可挽回地一個攆著一個來了。當看到笑眯眯的楊老歪的時候,他更清清楚楚地知道,自己不僅要把那些不能張嘴更難以下咽的東西吃下去,而且還要笑眯眯地吃得津津有味兒。
對楊老歪的了解,他原先隻限於傳說中的一張模糊的圖畫,那是一種世代相傳的殺人越貨、無惡不作、六親不認、麵目猙獰的潛意識,而他看到的那一張永遠笑眯眯和滿不在乎的臉,似乎和陰險狡詐、凶殘無比掛不上邊,但他也清清楚楚地明白,那才是一個真正的無底深淵。自登上鴿子嶺後,他早從陳鳳嬌身上察覺出了那種寄人籬下的無奈,清清楚楚地看見鴿子嶺的二三百人槍,無一不拴了一根繩子,並牽在楊老歪的手中。
打了聚財一槍的那個土匪,又把聚財送了回來,一樣笑眯眯地告訴世喜幾年前的一個故事:泉水溝的一個前清老秀才,銀白的胡子銀白的頭發,騎了驢趕集回來,半路上正碰見楊老歪。老秀才平時在十鄉八裏很受尊重,加上年老腿笨,騎在驢上並無躲閃的意思。老歪笑眯眯地抽出一把馬刀,手起刀落,老秀才便栽到驢下。老歪還是笑眯眯地扭回頭對手下說:“看看這一身白毛,還不死,想修仙?敢是碰上了我,要不,咱這兒出了妖精可咋辦?”——所以,隻有趙世喜才知道那一摞響銀的沉重。
在打發了楊旗旗之後,趙世喜就開始精心準備臘月二十八的大好日子了,他不想把自己變做鴿子嶺懸崖邊上那塊跌落深澗的石頭,他盡了所有的力量,安置一切該安置的事,他把打折的胳膊藏在袖子裏,把敲掉的牙吞咽到肚子裏,即使狼和羊一統了血脈,他也記不起來到底能不能、應該不應該了。
臘月二十八這一天,盡管聚財拐了一條腿,但世喜還是把所有該做的事都籌劃得周到而詳細,以致令許多的莊戶人看迷了眼,揮舞著一雙雙滿是老繭的手,以自己慵慵碌碌的半生去教訓自己懵懵懂懂的子孫,以一條條延傳千年的言辭鑿鑿,去想象著一個和趙家一樣的金燦而光亮的未來。
趙家娶來的那個媳婦兒,更像是敲打著他們心垂子的一塊石頭,沉重而紮實,有效而無奈。他們好像在絲弦戲的台子上,見到過一個差不多的天仙似的小妮兒,如今,卻嬌嬌羞羞醉美如歌地來到了趙家大院!那個足以讓大坡地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女子,一身的嬌羞和嫵媚,就像六月天裏淅淅瀝瀝的雨,飄蕩不盡的滋潤,能濕透任何一塊裸漏的磚頭!忽飄飄的身段兒像風又像雲,一身紅彤彤的繡花軟緞,像元宵節裏擎在手中的火把,將無盡的吉祥如意和火紅的默默想望,撒遍了大街小巷。
張紅梅娶在了趙家的東院,自那敞開著的東南門踏響了一路的花炮後,她整個兒的靈與肉,自此便與趙家緊緊地粘貼在一起了。
令趙世喜感激涕零的是,紅梅娘家送親來的那片黑壓壓的人群,一個個安安穩穩不聲不響。聚財拄著拐棍兒挨個兒地敬酒,一個個畢恭畢敬地站立起來,不等說話便將大碗的梨花燒鍋一仰脖子喝個精光。
王炳中在趙家宴席上喝了兩碗燒酒後,領了苗香香看了幾塊剛剛姓了王的良田,又看了兩個從趙家剛買不久的鋪子。走到米店的時候,他看著稀稀落落的生意,就讓看店的韓狗子去把周大中找了來。
周大中提溜著肥大的灰布棉袍,說:“這趙家,原先淨拿堿水兒洗了的陳米當新米賣,缺斤少兩不算,還往裏摻沙,除了外地人,本地沒人要,生意就不能好。也總該想個法兒,俺算了算,幹了這些天,剛裹住工錢。”
王炳中想了想,說:“這的吧,回頭兒你寫點兒告示,四外的村兒找倆人貼一貼,正月裏過了破五兒,咱重打鑼鼓另開張,本店米糧一律七折兒,時限一月,再去找倆人,要不,就去叫了林先生,今兒就關門兒把貨盤了,過年另算。”
正月初五,王家的米店熱熱鬧鬧地放了一通鞭炮,王炳中把村裏有些頭臉的請到梨花酒樓吃了一頓之後,便算宏張開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