苗香香到底是一個做慣了活的人,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,倒實實的有些不自在。她一個人坐在家裏閑不住,便到米店幫起了忙。盡管正月裏來買米的人不多,但跑來看媳婦兒的人卻不少,來來往往的也給米店增加了不少的人氣。
這天吃過早飯後,香香脫了雙宮綢的花棉襖和妝花緞的紅棉褲,炳中見了便問:“咋脫了?”
香香說:“俺還去米店,穿那個礙事兒。”其實她是怕弄髒了那身好衣料。炳中過去把香香要換上的衣裳一塊抱了,丟在牆角的方桌上,說:“淨弄些小家子的事兒,不就那二尺布,一天一身兒換著穿也供得起你,咱王家還沒有混到趙家那賣房子賣店的份兒。邋裏邋遢的,到了店裏不像個老板娘,叫別人見了笑話。”
香香去了米店後,炳中來到維貴住的西院,維貴搬了那張官帽椅,靠了門口坐在那裏正享受著滿院的陽光。廷妮兒見炳中過來,站起身將屁股下的板凳遞給他,拿條盤端了碗筷往東院去了。維貴看著炳中問:“香香呢?”“往米店去了。豆角兒蔓兒上長不出茄子!天生的雞刨命,嗨!那也就是隻雞,扔到米堆裏也是刨著吃,閑不住,拉慣風箱的手,也就是待動。”
維貴聽著炳中的話,搖著頭說:“你淨整些歪道道兒,你可好好兒待承人家,俺看那可是個好閨女,別把米湯兒不當飯吃。再去看看牆上的那幅畫兒,看出道道兒給俺說說。”
自打炳中懂些事的時候起,父親便一直時不時地叫他看看那幅畫,他也不止一次地左看右看,甚至將那畫掀了起來看——後麵還是一片硬硬的牆,仿佛那幅畫中藏著什麼玄機一般。
他又到屋中看了看,骨瘦如柴的一叢老梅和一隻半閉著眼的老鷹,長衣飄飄回頭張望著的女子,那四句詩他閉了眼也能背得出來。炳中仍然坐回小凳子上,說:“看不出啥,大概是一個人叫娘兒們騙了,生出了些感慨,那字兒俺看寫的,比林先生的字也好不到哪兒去,那些識了幾個字的人,跟林先生都一個味兒,吃飽撐得沒事兒做,畫了幅畫兒,再搭配上個編來的故事,就當個寶貝去賣給個差不多一樣的瘋子,倆瘋子瘋夠了,看的人也都給弄傻了,誰買也就不願意賣了,最後碰上個老瘋子,花個瘋價錢買了,也就成了大作了;藏到茅子旮旯兒裏再不叫人看,就成了絕世之寶了。還不就是那回事兒?再說了,上當也是自己的事,不會不見兔子不撒鷹?非等雞飛蛋打了,急得沒法兒,再說些瘋話糊弄人,證明自己不是個?人,是個情種,因為太有情有義了,才上了一個薄情娘兒們的當。——其實還不抵個娘兒們,辦瘋事兒說瘋話兒,放大屁也不臉紅。”
太陽漸漸地轉到頭頂,父子二人正在說著話,周大中急急忙忙地跑了來,說:“快去看看,米店出事兒了。”
大中手裏攥著一把紙票子急急地揚著,維貴接過那把票子,說:“別著慌,慢慢兒說。”
大中去拉了炳中,說:“快點兒去,邊走邊說——動槍了,說是八路軍,他頭上沒有寫字兒,臉上也沒有貼帖兒,拿那些麻頭紙票兒拉走了一車米,又要拉,韓狗子不叫拉,便打了槍,韓狗子肩膀頭兒上給穿了個窟窿。”
大中一邊走一邊說,原來是有幾個人先買了幾百斤米,用的就是拿在維貴手裏的冀南銀行的紙幣,當時香香在店裏,因她老家一帶常用的就是那種紙幣,便收了。
那些紙幣的紙張質量及印刷工藝均嫌粗糙,當地的百姓通稱“麻頭紙票兒”。大坡地一帶和淪陷區相連,日本人的軍票、汪政府的中儲券、國民政府的法幣,花花綠綠的票子見多了,好多票子既不能互兌又不太好用,尤其是東邊過來的那些票子,剛開始一捆票子能買頭驢,過不了幾天便買不了一升米了,再說處於邊緣地帶的大坡地,東邊來的票子到了西邊不管用,西邊來的票子到了東邊不敢使。香香家臨近邊區政府,第一車的米便收了冀南銀行的紙票,買第二車米時,周大中過來後說啥也不要“麻頭紙票兒”了,還硬要把裝上大車的米卸下來,雙方推推搡搡就鬧了起來。
王炳中去燒酒坊叫了一夥子壯勞力直奔米店,遠遠看見香香正雙手牽著騾子的韁繩,韓狗子一手捂了膀子坐在大車上。旁邊買米的兩個人,一個留了個鍋蓋頭,十五六歲的樣子,背著一把拴了紅布的大刀;另外一個稍大一點的,看來也不過十八九歲,灰色的粗布衫苫著屁股,端著一把長槍。
看到王炳中幾個急匆匆地趕了過來,“鍋蓋頭”縮著脖子就想躲, “灰布衫”重新握了握長槍就拉開了馬步:“都怨你個棒槌!俺就三粒兒子彈還走了一粒兒火……怕啥!要真動起了手,你要掄不圓大刀,不會張嘴咬他?”
或許是受到了“灰布衫”的鼓舞,“鍋蓋頭”肩背大刀雙手掐腰,衝著王炳中他們一躥一躥地喊:“來恁些個人做啥!想打架?想打架?諒你也不敢!諒你也不敢!俺們八路軍,公買公賣,不白拿群眾針線,你憑啥不賣!憑啥不賣……”
“灰布衫”則一直拉著馬步端著槍,有進有退地圍著那夥子人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