驚弓之鳥一般的三個媳婦兒,七手八腳地將維貴抬回到土炕上,不長的工夫兒,炳中領著先生也進了屋,滿倉和林先生也來了。
先生仔仔細細地察看一番後,和從前一樣緊鎖著眉頭,叫趕快把人送往縣城去。維貴卻死也不去,氣喘籲籲地說:“哪兒也不去!前年一個中了槍的往縣城去,好不容易過了三百台,不想在白口鎮叫日本人查住了,硬說人家是八路軍,連趕車的都給崩了!至如今連個屍首兒也沒整回去,俺六十多歲的人,一把老骨頭了,臨死再叫日本人折騰一回?不!死也死在自己家裏,哪兒也不去。”
先生又說找些盤尼西林也行,維貴搖著頭說:“早有人說過了,那洋藥比黃金還貴不說,這一層一層的查,弄不好再搭上條人命。你該忙啥忙啥去,這多少天了,你費的心勁也不小,俺扛過去了,算命大;扛不過去,也算壽終正寢。”說完便躺了下去不再吭聲。
炳中倒背了手在地下來回地轉悠,紅通通的眼睛在三個媳婦兒身上掃來掃去,大家屏聲靜氣,端午節的蛤蟆一般大氣兒不出。先生勸說著:“這誰也不礙,那窟窿兒原本就沒有長好,隻是在外頭結了一層血痂兒,這陽氣回升天氣轉暖,老人家想到外邊兒透透氣兒,也是常理兒。”
太陽落山的時候,王維貴渾身上下便又燒得火炭一般,原來蒼白的臉膛通紅如天空的晚霞,叫兩聲,竟連眼皮都不抬一下,湯藥已經煎好,卻無論如何也灌不下去。他緊咬著牙關,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像正在耕地的牛,手背貼近鼻孔,喘息的粗氣竟如蒸籠裏冒出的熱氣一般。
炳中又叫滿倉去請先生,左等右等總不見個人影。好歹盼來了滿倉卻不見先生來,滿倉說:“俺好話說了一大車,他就硬是不願意來。”秋紅從懷中掏出兩塊銀元,叫滿倉再去,炳中忽地從那張羅圈椅子上站了起來,頭也不回地說了聲“俺去”,那“去”字剛出口,人已走到了門外。
炳中出門後,秋紅便端坐在那張羅圈椅上,一會兒看看炕上的公公,一會兒看看月琴,一會兒又看看靠在門扇上默不作聲的苗香香,那神情似乎是希望誰說出點什麼來。屋子裏除了王維貴那沉重如牛的喘息聲之外,再聽不到其他的響動。
秋紅似乎坐不住,粽子一般的兩隻小腳離開羅圈椅子,顫巍巍地前後挪了幾步,纂子上的銀飾伴著一對小腳叮叮當當地響,來來回回地挪了一會兒,還是一副站立不住的樣子,就又坐回到那把羅圈椅上。她終於忍不住,衝著月琴說:“俺說親姊妹,數你的腦瓜兒好,咱爹後晌說,今兒黑夜商量事兒,不知是啥事兒?”
過了好大一會兒,竟也沒人吭聲。“月琴,給你說話兒呢,回個聲兒也不使得慌!”
“嗯——”月琴不緊不慢地從鼻子中哼出一聲來,“爹到啥時候兒還不是就待見你——俺腦瓜兒好?省省兒吧,別人賣了俺還幫著數錢兒呢!”月琴一邊說,一邊換掉捂在維貴頭上的濕毛巾,頭也沒有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