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夢斷秦淮不風流(3)(1 / 1)

汪天成將已有身孕的萬裏紅托付給程大寶之後的一個深夜,和當年離開婺源一樣,毅然而決然地隱了姓名,彙入餘下的撚子隊伍,半年後在山東殺死了清將僧格林沁。

程大寶跟隨汪天成打仗時丟了一隻手臂,帶著汪天成留下的不多的積蓄,和萬裏紅一起回到了南京,二人在夫子廟附近以夫妻名義買了一間門臉,開了一間豆腐腦蔥花餅的小吃店。

萬裏紅生下的孩子是個男孩,取名汪程子,意思是汪程兩家的孩子。

程子喜歡舞槍弄棒,至十八歲,十八般兵器便樣樣叫好。程子的麵貌隨了母親,滿月一般的白淨麵皮,一副戲中的俏武生模樣,第一年參加武科童試就成了武秀才。頭場考試馬馳三趟,箭發九枝,三箭中靶即為合格,程子卻六箭盡中靶心;二場考試十二力大弓弓弓拉滿,一百二十斤大刀掄起來虎虎生風。應天府鄉試又拿了第一,成了名嗓一時“汪解元”。

“汪解元”也真是生不逢時,當他在考場上把那三百斤的石碩舉過頭頂,又穩穩地平放胸前,正在向主考官表演“獻印”的時候,許多地方已開辦了洋學堂,學“地工測繪”“洋槍洋炮”,開始倡導“精製造、創新械”了。程子成為解元之時,各地奏請“停止弓刀石武試,整武備養人才”的折子,多如草地裏的蝗蟲,“廣設武備學校”的呼聲像一浪一浪拍岸的驚濤,“汪解元”如同學了一門精湛的屠龍之術——竟不如家裏的一碗豆腐腦受用。

程子一家人像春天裏的一窩忙忙碌碌尋找螞蚱的鳥,鎮日無閑勉強溫飽。義父程大寶斷了一隻手臂不說,背上未取出的槍彈,幾乎將他折磨成一個殘廢。汪程子閑來無事,便幫母親在夫子廟前一起賣豆腐腦蔥花大餅。

一個叫文千秀的女子,不知從何時起幾乎每日來吃,後來,幾乎一日三餐的離不了程子端上來的豆腐腦。

文千秀柳眉杏眼鶴頸蜂腰,無須粉黛自生萬種風情,窈窕嫵媚如春風裏豔放著的一枝桃花。汪程子好像前生九世都吃齋念佛修橋補路,不長的時間,文千秀千般的柔情便傾瀉於程子,兩人幾乎濃得化不開了。

萬裏紅聽說,文千秀原來是出身於官宦之家的小姐,心中就忐忑不安地慌亂,無奈文小姐的心思,正像那已化作一鍋豆沫的黃豆,再無回頭的可能。

文小姐的父親原是綠營中一五品武官,因了個說不清的緣由,一路降到一個從九品的外委,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小官。文小姐讀過一段洋學校,開放而活潑,說通了萬裏紅之後,就拉著程子的手去見了父親。

文家租住在一所民房裏,俗語說乍富不知新受用,乍貧難改舊家風。文大人現時官雖不大,卻仍然操持著曆煉多年的滄桑和持重,碩大肥厚的腮幫子,小山包似的向兩邊湧起。

程子進門的時候,文外委正坐在一把小竹椅上,鼓著兩腮吹著手中茶碗裏的茶水,腮幫隨著頭顱的擺動哆哆嗦嗦,屁股下的那把小竹椅,似乎支撐不住那個碩大的肢體,吱吱扭扭地發著抗議。

當文外委把噙在嘴裏的熱茶咽下去以後,兩隻厚嘴唇便叭叭嘰嘰地咂嘬那茶的餘香,心滿意足之後,翻起一對大眼泡,在程子身上來回打量起來,好似在審慎地鑒賞一件要買回家去的器物。

程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,文小姐就在一旁偷偷地挖他的手心,一邊偷偷地抿著嘴兒,笑眯眯地歪著頭來回晃蕩著。

當文外委終於喝下最後一口茶時,卻猛然地將身子向前一傾,肥胖的腮幫一鼓,竟將滿口的茶一下子噴了出來,接著便仰著頭不住地哈哈大笑,肥碩的大肚皮跳舞一般地上下抖動著:“我看中,閨女喜歡,中!隻不學你那倆姐夫鬥中!”程子不知道文外委說的“鬥中”,是“就中”還是“都中”,隻是用力地咬了舌尖——他怕也跟著笑起來。

後來汪程子娶了文千秀。

文小姐嫁過來之後,汪程子才知曉了文家的來龍去脈。

嶽父原是一五品的守備,娘舅在京城裏任一品的領侍衛內大臣,屬後黨一流,遇事一不小心,被帝黨派尋了個不是,弄了個淨身出戶,和其牽連的瓜瓜蔓蔓,就也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,文守備更因“治軍不嚴推諉軍令克扣軍餉”,五品守備一路降到九品外委。

不想文外委官降心不降,閑下來的官更有了閑工夫兒去尋些事由找些事端,整日東奔西走躍躍欲試,日日謀劃著再起的東山。江浙的帝黨本想斬草除根,卻不料文守備狐狸一般的狡黠圓滑,竟沒有留下個要命的把柄,最後將文外委調至南京,給了個從九品的閑職——既去了一塊心病,又圖了個眼不見為淨。文千秀在家行三,兩個姐姐早已出嫁,兩個姐夫在文外委一落千丈的時候,竟趨避瘟疫一般與文家少了往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