墓丘溝兩邊都是土堰,中間一條四駕馬車的路,土堰上一個個黑土洞,土洞中放著一具具等待下葬的棺材。人少的時候,即使是在白天,膽小的人從墓丘溝過,也會覺得頭發一根根地往起豎。
林先生雖讀了不少書,平時卻尤其膽小,到了溝口,就再也挪不動那兩條腿,返回去又怕人笑話,他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回,四周的山在一點點地向暮色中隱去,墓丘溝裏一會兒比一會兒陰沉。趙世喜還在他家等著,真這樣回去,恐怕連覺也睡不成了,他萬般無奈之後終於鼓起勇氣,四下裏踅摸一遍後,在路邊撿到一根棍子,一咬牙,閉了眼掄著棍子衝向溝裏,一邊跑還一邊喊:“魏老大!——魏老大!——你個賊羔子!魏老大!——魏老大!——賊羔兒!賊羔兒!賊羔兒!——在哪兒?答個話兒!答個話兒!”
林先生叫喊著,瘋了一般地奔跑,上了裹腳堖後還在喊,等終於累得喊不動的時候,才發現跑過了,三棵楊樹的那塊地已到了屁股後麵,林先生又扭頭往回走,氣喘籲籲地滿頭大汗。
裹腳堖地勢高,六月的天氣裏刮著一股清涼的風,走到高處的林先生稍稍安逸下來,也沒有了先前的害怕,四下裏瞅瞅,三棵楊樹的地裏沒有一個人影,心裏馬上又緊張起來,轉而哭笑不得地說:“老大!你個賊羔子藏哪兒了——你賊羔子趙世喜也是,就替你寫了那倆字兒,犯得上折騰俺?你個賊羔子……”
林先生正無可奈何地罵著,魏老大擔了一擔水從溝裏往上走,一邊走一邊說:“林先生吔——哎喲,這秀才真造反了,造了反就了不得,了不得,狼咬著屁股一樣,黑更半夜開罵了,叫誰惹了?這回真惹得不輕,都罵開賊羔子了!”老大放下扁擔,拿個破瓢一棵一棵地澆豆子。
林先生一屁股坐下,扔了手中的木棍,說:“還就是罵你個小賊羔子,耳朵恁靈,咋不給答個話兒,嗨!你還別說,趙世喜這賊羔子,俺不就給寫了個地契,遭了啥罪了?這要飯的還不走夜路呢,非逼著來不行,就跟俺欠了誰的債似的。你不知道——哎呀呀——過那墓丘溝,兩腿發軟脊梁骨發涼,老疑惑屁股後邊有啥攆著。哎——俺說,這天不下雨啦?半夜擔水澆。”
老大嗬嗬地笑著:“這氣力兒是奴才,走了再回來,這莊稼苗兒走了就再不回來了。”老大澆完水,叉了腰在那裏邊說邊看,盡管看不見,他也要在暮色裏想一想,姓魏的土地裏定能夠長出一片人見人羨的耀眼的莊稼,他要讓大坡地的人都知道,他魏老大是一個多麼強的莊稼手!他地裏長出的黃豆和綠豆,定會顆顆碩大而飽滿;長出的高粱和穀子,紅彤彤的紅一片,金燦燦的耀人眼。
想著想著,他忽然感到身上的每個汗毛孔裏都散發著無數個熨貼和舒坦,仿佛有一股千鈞之力自丹田噴湧而出。
林先生拍拍屁股也站了起來,站在老大近旁四下瞅瞅,說:“你到處瞎踅摸個啥吔,黑咕隆咚的一大片。”老大嘻嘻笑著說:“你不是說隔行如隔山——俺看不懂你的書,你看不懂俺的苗兒,是一個理兒,要是都懂了,這世界不就亂套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