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風月無度業報無處(2)(2 / 2)

“嗯啊——嗯,也,差不多,要不,再想想,倉倉惶惶的事兒,都容易出差錯。”紅梅往牆那邊扭了扭身子,掀開懷開始給孩子吃奶,世喜嘻嘻笑著出了門。

世喜最後給孩子取了起升的名字,其實是想起了那天晚上院子裏翻卷著的旋風,那股憑地而起的黑乎乎的風,把他驚嚇得一連幾日陰森森的脊背發涼,開始他總以為是做了許多對不住楊旗旗的事,那女人在那邊仍是氣憤不過,所以要來再和他找些膩歪,尤其是在半睡半醒之中看到楊旗旗那張笑眯眯的臉,就更加的使他深信不疑。

魏老大在世喜的屋子裏也隻睡了一個晚上,等老大走後,他聞到那股汗腥伴著腳臭的氣味兒就想反胃。每到夜裏之後,凡是黑洞洞的地方,他看一眼就覺得滿頭的頭發都向起豎,以至後來總感到屁股後邊的某個地方,有個什麼東西一直在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。他也請人在玉皇廟、土地廟燒了紙箔許了願,又請巫婆在家裏鬧哄哄地折騰了半天,但楊旗旗那個笑眯眯的樣子,仍舊在他麵前揮之不去、去之又來。

旗旗生前是一副瘦長臉,忽閃閃的大眼緊抿的嘴兒,別說是嬌美的笑容,就是那兩排牙齒,也難見幾次外露的時候,即便是吃飯,多數時候也隻是抿了嘴兒慢慢地嚼。所以,那微笑的模樣在世喜看來,就像玉米杆上長出了穀穗,除了稀奇古怪之外,更多的則是心驚肉跳了。

世喜專門走了一遭白口鎮,找了鎮上的一位能看見另一個世界的“明眼兒”。“明眼兒”在神案前點上蠟燭燒上香,兩隻眼睛緊閉著,念念有詞地禱告了好一陣子後說:“恁家的娘兒們真到恁家去過了。”

世喜登時就出了一身的冷汗,他本來是跪在神案前邊,雙手捧著胸、眉髏挨著地,聽“明眼兒”一說,就好像身子後邊忽然吹來一股冷風,整個身子就隨著高高撅起的屁股,撲通一聲倒向一邊。那個倒下去的樣子,就像秋天的地裏被狂風猛然掀翻的一摞穀捆子。

“明眼兒”後來說,那個女人轉世又到了他家,他那顆怦怦亂跳的心就揪得更緊。

回來的路上他想,人們常說前生欠了誰的,那個人便要轉世到他家做兒子,以方便徹徹底底地討要回去前生的舊賬,所以世世代代的人總會把辛辛苦苦的一切,源源不斷地給了兒子去,兒子也就是世上最難對付的討賬鬼。

世喜一邊暗暗地詛咒那個刻薄狠毒的死鬼,一邊盤算著如何對付這場鬼把戲。當他又一次想到那股黑色的旋風時,心頭終於呈現出一片前所未有的豁亮和光明:起升!打今兒起升官發財,俺爺爺那時借了一坨熱氣騰騰的牛糞起了家,俺孫兒打今兒起,就借了那一股平地而起的旋風,比那旋風還要快!誰怕你狗日的討賬鬼給要個小賬!

那日,他不知怎麼就回到了大坡地村,直到蹺著二郎腿坐在了自己的家中,彌漫在全身的那種輕鬆和愉悅還久久不散。

等瞧滿月的人陸陸續續地回去,道喜的宴席隻剩下杯盤狼藉的時候,紅梅頭朝裏腳朝外,蒙在被子裏悄悄地哭了。從清晨起來後她就一直等著和母親見上一麵,讓母親看看她的兒子後,再給兒子取上一個響亮又文雅的名字,她還想讓母親在家裏住上幾天,享受幾天撫摸新生命的喜悅。

母親是個苦命的女人,自打記事的時候起,原先那個腰裏挎著短槍的男人,就揪著母親的頭發從屋裏拖到屋外,再從屋外拖到屋裏來回地打,她時常在半夜裏被母親淒慘的叫聲驚醒。在她的記憶中,母女兩個就像是滑落到貓窩裏的兩隻老鼠,無奈亦無助,恓惶而絕望。十四歲那年,母親將七歲的妹妹送到河曲的外婆家,領著她隨楊老歪到了太行山的鴿子嶺。隨著鴿子嶺一天天的人多勢壯,楊老歪身邊的女人也走馬燈一般地時常換,母親亦如崖畔上三月之後的迎春花,日見的清瘦和羸弱,也隻伴了一片空曠的衰微與寂寥,無人知曉的酸楚,就像常年纏繞在鴿子嶺上頭的那一片浮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