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老拐在院中來回踱著步,見滿倉回來就說:“別急別急,緩過來了,緩過來了,肯定要不了命——你說也是,去哪兒不好,咋去日本那炮樓兒裏頭,不給錢兒就不給錢兒吧,還硬要,這不,差點兒把命讓人家給要了,一槍托砸到天靈蓋兒上,當場沒氣兒!日本人要扔去喂狗,多虧了俺家那親戚,知道是大坡地人,就給俺捎了個信兒,拾了條命吔。”
滿倉去請了王老水,老水大驚失色地給洗淨包了,有良的整個兒頭都腫脹著,仍是不睜眼不吭聲,老水給把了脈後說:“這個,叫俺說,嗯?這麼一個意思,外傷止住了,是第一層意思,孩子千真萬確受了驚嚇,過幾天許慢慢兒會好——要是有了內傷,就是這麼一個意思……這開——天——辟——地!嗯,外傷內傷都因倒了運,要總清醒不起來,那是遇到了邪祟,這《黃帝內經》,這《傷寒雜病論》,這開——天——辟——地!撞上日本人,鴻運當頭的人想活命也費勁,那日本人,新說法兒,那叫魔鬼,就是這麼一個意思……”
王老水走後,趙老拐用手指著自己衣裳上的一片片血說:“朝廷不白使喚人不是?俺可是給你背回來一條人命。”滿倉先給老拐拾了一筐濫柿子,老拐嘻嘻地笑著說著不走,最後又把小半升米麵給倒了去,老拐才抱在懷裏一瘸一瘸地走了。
天氣持續地旱著,進了八月,掛在穀杆上的半截穀穗便日見幹枯起來,由於缺少水分,近一半的穀子從中間折斷,橫七豎八地在地裏歪著。有良被打後,滿倉家土坯小屋裏三大缸的濫柿子,慢慢地變作一攤稀水直到發臭,整個院子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怪味兒,成群的蒼蠅“轟——轟”地飛來飛去。老四有餘雖奇跡般地緩了過來,但落下了一臉的麻坑,有良也終於睜開了眼,卻一會兒哭一會兒笑,眼睛直呆呆地哭笑了幾天後,便再也不多言多語——有良傻了。
饑荒漸漸地蔓延開來,有人開始早早地將能吃的樹葉往家裏藏,未完全秀出穗的穀草連牲口也不愛吃。恐慌中的人們把地裏的莊稼當做雜草收拾幹淨,把一塊塊的土地耪了、耙了、犁了、耮了,田野裏光禿禿的蕭瑟一片。
過了霜降,西山的野楓和柿葉由黃變紅,再由紅變幹,地裏的土坷垃下結上一層白花花的冰淩碴,一個個莊稼主兒徹底地絕望了。
林滿倉在家躺了近一個月,他家裏再也不見了秀眉大眼光亮可人的有良,大坡地村多了一個四處奔顛半瘋半癡的“傻二小”。趙老拐為了再要些酬謝,又去過滿倉家幾次,最後一次滿倉的女人已躺在炕上不愛說話了。滿倉娘在太陽底下低著頭抱著有餘,有餘一臉的麻坑裏沾滿了眼淚鼻涕。
一連幾天,夜深人靜的時候,滿倉總是到大北溝往西的鬼溝子口附近,一個人捶胸頓足地大哭一場,在這個絕無人影死一般靜寂的曠野中,把一腔無盡的憤懣和痛楚哭與天,哭與地,哭與蜿蜒的大山和幽深的溝穀。半生的蒼涼與苦痛皮鞭一樣抽打著他,飛來的橫禍烙鐵一般燒灼著他,他死的心都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