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來的災民和本地餓瘋了的百姓,接連不斷地生產著明偷暗搶的盜賊,天上的烏鴉也敢飛到端著的碗裏搶食米粒,一隻餓得東倒西歪的貓,正在恍恍惚惚地晃悠著,眼不見就叫人給帶著皮煮到了鍋裏。
八路軍從山裏運來一車米,在大坡地村皂角樹的後穀場上燒開了大鍋煮米湯,一碗米湯中能見到數得清的幾顆米粒,四五口大鍋輪流著燒煮,最先喝下米湯的人早排泄了出去,沒有喝到第一碗湯的人還在排著長隊。
幾天過後,清清的米湯就換成了糠麵稀糊兒。一隊隊的八路軍士兵從山裏挖回一筐筐的野菜,到後來,糠麵稀糊兒就變成了一鍋鍋野菜摻了酒糟的黑糊兒湯,黑糊兒湯也叫人們排著隊一碗碗地舀了去。
在八路軍的動員下,王炳中家拿出一些糧食又維持了十多天的時間。
王家在半夜裏遭遇了幾次盜賊之後,就找了幾個人日夜護院,工錢是一日三餐的飽飯和兩個窩頭的補貼。
林滿倉抽個空懷揣著兩個窩頭回了家。他的女人頭下枕著一塊油光四射的磚頭,蜷曲在炕沿上半睜著眼,有氣無力地揮揮手,趕走轉了一圈又飛回來的蒼蠅,生了一層幹皮的半碗黑糊兒湯裏,飄著幾片穀草葉。
滿倉娘懷裏抱著一臉麻坑的四孫子有餘,手裏端著一碗散發著黴味兒和酒味兒的黑糊兒湯剛回來,滿倉的女人見了有餘,眼裏立即綻放出一縷亮晶晶的光,她掙紮著抬了幾下身子後,滿倉幫著女人坐了起來,女人把兒子抱在懷裏,臉頰上似乎出現了一縷不經意的紅暈,冒了一頭的虛汗。
有餘伸了一個小指頭到女人的嘴裏,女人含著孩子的手,黑瘦的麵頰抵住孩子的前額,一串熱淚滾落下來。滿倉娘遞過那碗黑糊兒湯說:“滿倉家的撐著點兒,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,別嚇著孩子,俺聽說八路軍正挨個兒動員大戶捐糧食哩。”滿倉娘伸手要去接孩子,滿倉家的摟得緊緊的一直搖頭。
滿倉將兩個窩頭一個遞給母親,一個遞給妻子,他妻卻死活不要,隻一個勁兒地流淚。滿倉心裏不好受,扭頭來到院裏,兩隻幾近絕望的眼已坑滿了淚。
滿倉娘也來到院裏,給滿倉說:“是爺兒們就要主事,你就是家裏的頂門棍兒,哪兒有門戶還在,頂門棍兒先折的事兒!打起精氣神兒,像個頂天立地的主兒!——不過也得勤回來看看,恁媳婦兒俺看光景不好,才剛剛兒出了一身的透汗,衣裳都濕了——也別害怕,少時蒙難的人天將就呢,老天爺總不該餓死瞎眼的雀兒吧?娘半輩子,雖沒天天修橋補路,可也見廟兒就燒香,遇佛就磕頭兒呢。”滿倉娘說著,那隻拿著窩頭的手就哆嗦起來。
滿倉出了門,他原想自己就像在狂風肆虐的曠野中,雙手罩著一盞昏黃的油燈,但“頂天立地的主兒”,在他的背脊裏卻忽然翻騰出一股無所畏懼的雄壯來,“頂門棍兒”的使命,使他在骨子裏蘊積出一片赴湯蹈火不皺眉的信念。而他的家,就像一塊自山頂拋落而下的巨石,奔騰呼嘯已成千鈞之勢了,他的力量,甚至比不過烏鴉肚皮上滑落的一絲羽絨——一種生生世世都難以找到的渺小與輕微。那句“恁媳婦兒恐怕光景不好”的話,又使他驚懼得使了全身的力氣,猛地收緊了褲襠間的兩個排泄之處,仿佛少不經意一些,他肚裏的那些積蓄就再也無法存放了。
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,他抖抖地找到王炳中的大太太牛秋紅,平生第一次鼓足了勇氣提出要借半袋米,要不是娘的那句“像個頂天立地的主兒”,他雙腿鬆軟驚恐難當,簡直要撲通一聲給人家跪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