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要人命的災荒年(6)(1 / 2)

大坡地一帶的風俗,死去的人在埋葬前,會安放在草鋪子上,草鋪子是在兩條板凳上放兩塊門板,門板上鋪上穀草。對死去的人而言,若家裏尚有未婚嫁的子女,則視為死者沒有圓滿地完成此生的任務,隻能享受半個“草鋪子”的待遇——這種人的草鋪下不能放板凳,支撐門板的東西要用土坯。

滿倉的女人靜靜地躺在土坯鋪子上,仍半睜著眼、微張著嘴,她似乎還要說出那許多沒有說出的話。這個女人像一盞倏然熄滅的油燈,悄無聲息地走了,和西山柿樹上經寒風吹落的黃葉一般,寂寞黯然地飄落了。這個苦命的女人,一生無言無語而謙忍寬厚,堅定執著而一以貫之地走過她的宿命,無怨無悔地完成公公的厚望和男人交給她的事業:有人不算貧,沒人貧死人。除了先她而去的,她給林家留下四個兒子:林有田,傻二小,林大頭,四麻子。盡管伴了許多升騰的希望和跌落的遺恨,或許,那四個站著尿尿的男人,才是對這個平凡女人的最佳評說。

滿倉娘給兒媳認認真真地煮了幾個青杏般大小、扁圓的米麵小餅子湯,放到兒媳頭前的供桌上後,一家人結結實實地哭了個前仰後合天昏地暗。

那份兒寒磣的供奉,把全家所有的積蓄打掃了精光,那也是她軀體尚存人間的最後一份兒口糧,倘若靈魂不遠,她或許能夠猛停住急匆匆的腳步回望上一眼?當一家人再無哭叫的力氣,昏昏地打盹兒的時候,那幾個小餅子竟叫傻二小一個一個撈起來偷偷吃了。林滿倉看見後,掄起巴掌將毫無防備的傻二小打了一個跟頭,傻二小跌跌撞撞地從地下爬起來後,吐出未嚼完的半個小餅子,瞪著眼睛撇著嘴,趴到他娘的懷裏再不敢起來了。林滿倉一邊哭一邊拉扯著傻二小:“孩子吔,叫恁娘臨走吃頓飽飯吧……”

鄉親們似乎經曆了太多的生離死別,他們已經麻木了每一個來去匆匆的人。第二天中午,就默默地抻了炕上的破席子,把滿倉的女人包裹起來,兩條繩子綁了後,麵無表情地抬了去。臨出門的時候,傻二小忽然清醒了似的,兩隻手死死地攥住席片兒不鬆手,一邊哭一邊喊:“俺娘等著俺吔,那個日本娘兒們欠俺錢兒還沒給咧,給俺錢兒吔,俺娘等著買米吔,叫俺娘吃頓飽飯吔,唉——吔——嗬嗬——欠俺錢吔——沒給咧……”

百姓們對這一段苦難的時光習慣上稱作四二三年。百年不遇的自然災害又加了日偽軍的血腥封鎖掃蕩,在那段苦難的日子裏,苦難的人民經受了一段無以複加的痛楚,他們真的連渾身戰栗的力氣都不多。

在這個災荒年裏,做空心掛麵的武老栓做夢也沒有想到,二十斤掛麵給他換回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兒子,而且進門就隨了他的姓,這個兒子就是唱絲弦的石小魁。

石小魁正式成為武家一員的那一天,武老栓把武姓的長輩都叫了來,嚴嚴實實的小土院中,埋了一口盛三擔水的大鍋,當鍋裏的水上下翻滾以後,武老栓一改往日的吝嗇和摳憋,滿懷了瀟灑和豪壯,喜不自勝地將二斤空心麵高高地灑向鍋中。

灶下紅紅的柴火將一根根的細麵變得稀軟如線後,武老栓將泡好的一瓢槐葉拋入鍋裏,又往鐵勺裏倒入半勺棉籽油,然後將勺子放到灶下的炭火上熏烤,棉籽油在勺子裏冒起一層黑黃的沫,隨著火的熏烤,咕嚕咕嚕地翻卷著的黃沫一點點地褪去,冒出了藍瑩瑩的煙,武老栓將小半碗蔥花倒進去,一股香生生的蔥香味兒,就嗶嗶叭叭地尖叫著四散開來。他將勺子裏的油蔥花兒倒入鍋中,又是一陣嗶嗶叭叭的脆響。他拿鏟子鏟些土蓋住灶下的火,一大鍋飄著翠綠的槐葉和黃黑的油花兒的湯麵就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