農協會開會那天,王炳中有一種被當猴耍了一樣的感覺。滿屋子黑壓壓一片人,有蹲著的坐著的,也有蹲著的靠著的,一個個興奮活躍而表情怪異。他特意換了一身印了壽字圖的咖啡色長袍,戴了一頂白呢子禮帽,拿拿捏捏的一副氣宇軒昂、大度非凡的達貴形象。
他站在人群中間,頗有些動感情:“鄉親們,日本人在那會兒,俺大太太就按減四分半的租放了地的,俺王炳中不是一個摳摳縮縮的人,這地租是早減了的……”四周鬧嚷嚷的就有些亂。“大災荒俺也是捐了糧放了粥的……”台下有人大聲地打著嗬欠,吵吵嚷嚷地將王炳中的聲音淹沒。他準備好的聲情並茂的講演,最後連自己也沒有了再說下去的心情。
蓋大全抹了一把鼻子走上台後,下麵立即靜悄悄地鴉雀無聲了。王炳中真真正正地感覺到,在那個狂亂的氛圍裏,他至多是一個湊戲份子翻跟鬥的花臉,除了博得一片哄笑之外,別無其他用途。
過了一些日子,忽然又來了一夥扛著青天白日旗的人,把蓋大全打了個皮開肉綻躺在炕上不能動彈。這些人來了後,連民國的法幣都不要,專要金條銀洋。王炳中忽然有了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,他把林先生和滿倉叫了來,不無恓惶地感慨,世上這兩種人惹不起:一種是笑嘻嘻叫你自願把東西送出去的人,一種就是要東西要命叫你挑的人。
正如王炳中所料,晴天白日好似秋來的蚊子,“八月十五腫了嘴,九月十五就挺了腿”,在腫嘴到挺腿之間,最是饑餓難耐且劇毒百倍的——臨死總是要搗弄個腸滿肚圓,要不死都閉不上眼。
縣黨部的幾個官員拿了王炳中的真金白銀之後,就再不提反共產和保家衛民的事,不知誰家放了兩掛迎接解放軍大部隊到來的鞭炮,有或沒有地扯開嗓子吼叫了幾聲後,那幾個人如秋來的寒蟬一般就消聲匿跡了。大坡地的人才知道,共產黨的農民協會不是重新站起來,而是壓根就一直沒有倒下去!
王炳中又參加了一次農民協會後,一種不祥的陰雲就一直籠罩在心頭。那一張張活力四射的麵孔,似乎都暗藏著一股不可抵擋的千鈞之勢。蓋大全似乎有著一副打不斷的骨頭,自能拄起拐棍兒爬下炕的時候起,就又開始滿街轉悠起來。
北圪台兒上仍是一副皮包骨的人們,仿佛一夜之間都翻了身,揚眉吐氣的感覺,猶如頭頂的陽光一般燦爛,革命的樣子究竟是紅是白、是圓是方,連林先生這樣有文化的人也不甚了然,但卻成了一個個莊稼主兒眉飛色舞地每談必及的榮光話題。最糟糕的是,王炳中的二太太雷月琴,也展現了前所未有的生機盎然和神采奕奕,大步跑小步顛,摁都摁不住地彙入到那個扛紅旗的熱流中去了。
那股熱流的頭頭是一名解放軍的官,大家都叫他安排長。安排長右手隻剩下了四指和小指,整日騎著大馬,挎著盒子炮,盒子炮的屁股上還掛了一尺多長的紅綢布,紅光耀眼如一股燃燒的火苗,一身灰黃的粗布軍裝,屁股後麵常跟著兩個扛了長槍的士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