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來王炳中還頗愛聽戲,高興的時候自己也哼唱幾句,自從月琴加入了絲弦劇團,他聽到絲弦的鑼鼓就像吞下去長蟲(即蛇)蛤蟆一般難以忍受。家裏家外月琴一刻不停地背台詞念戲文,哼唱起那些爛戲來,一副快樂無比幸福滿懷的模樣,好似做了神仙一般快活。尤其是拍演的《白毛女》,月琴扮喜兒,小魁扮大春,兩個人並頭鴛鴦比翼雙飛的一副眉眼,王炳中真想拿了鋤頭,像砸日本軍官一樣,將武小魁砸到台下去。他幾次大發雷霆,不讓月琴再唱。
安排長就像長著千裏眼,王炳中剛和月琴發完脾氣,一群短槍並長槍就來到家裏給他做工作。安排長說:“你喲——封建社會那一套,思想得盡快改造改造!”他也隻說了那麼一句,跟在他屁股後麵的那些人,就你爭我搶嘰嘰喳喳地給王炳中上了半天政治課。
不僅如此,第二天,劇團的那些男男女女,竟然都到王家花園裏排練去了,一群無羞無臊的男男女女,明明白白地拉手蹭屁股,喝稀飯一樣地臉不變色心不跳。廷妮兒在一邊抱了會來偷偷地看了一會兒,說:“這假兩口兒扮出來比真兩口兒還親哩!”王炳中白送了一布袋米後,把劇團給攆走了。
說來也巧,月琴正月進入了劇團,三月就開始嘔吐,穀苗兒長到膝蓋高的時候就大腹便便了。王炳中一萬個不放心,尋個時機就問:“也怪了——嗯?自從你開了唱,這籽兒也飽了,墒也好了?”月琴羞紅了一張臉說:“好意思說,你又不是吃齋念經的和尚!”“該不會自家的窯燒了別人的磚坯吧!”王炳中窮追不舍。月琴似乎有些惱:“你問老天爺去!”“萬一弄個高粱禾子一道苗的東西兒,不好分清可咋辦?”高粱和禾子是當地再尋常不過的兩種農作物,這兩種作物在苗前期的長相極其相似,即使有經驗的莊稼主兒,也是很難區分的。王炳中的意思很明確:不用說人,就是莊稼,就是真的不是一個種群,分不清的時候也多得是!
月琴終於有些不耐煩,一字一頓地說:“你還真不缺心眼兒,嗯?——不過也好說,等慢慢兒生下來,你就慢慢兒養,等他一天天兒長大後,你就認清是驢騾兒還是馬騾兒了。”說完就又哼哼著去了劇團。
令周大中興奮有加的是,他的女兒周山花參加了村裏的民兵,僅僅訓練一個月後,就得到安排長的重點培養,當上了民兵排長,而且還有培養山花入黨的意思。周大中喜悅的心情就像絲弦裏拖出的“二本腔”,一路翻跳著拋入到了遙遠的天際。
周氏家族精明善變、工於算計又謹小慎微的基因穩定了世代的溫飽,但上下八代卻找不出一個芝麻大的官兒來。周家曆史上最引以為豪的,就是三頭牛、兩匹馬、兩匹騾和幾十畝地的家當了。他無時無刻不在想望著周家在他的手裏飛黃騰達——他似乎看到了填補家庭空白的希望。
山花肩扛一支鋥光閃亮的鋼槍,腰紮牛皮帶,和男人一樣練刺殺練打槍,若不是隆起的胸部,簡直分不清男女。她幾乎麵貼麵地給當兵的男人戴紅花、掰手腕兒,王炳中幾次多有不悅地提醒周大中,大中總是陰陽怪氣地說:“新社會了,要跟上形勢喲。”那個居高臨下地從鼻子裏哼哼出來的腔調,頗有些安排長的意思。王炳中也給兒子早來說過幾次,但那個“煢煢白兔、東走西顧”,早已在兒子的心中生根、發芽、開花了。
山花在早來的心中,就像王炳中眼裏那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田苗,和生生不息源源不盡的麥粒。王炳中把不盡的憂慮說於林先生,林先生終於不無感慨地說:“此事古來有之,古來有之。變革之年自有奇事,自有奇事。子曰:觚不觚?觚哉!觚哉!”
王炳中曾托林先生給大中說說,他想把山花早早地娶了來,既免了自己的擔心,又少了許多閑言碎語。催了幾次,周大中總是不陰不陽地搪塞,林先生給炳中說:“天不變道亦不變,德不孤,必有鄰。”
其實,周大中的心裏早就有了些鬆動,安排長對山花的關心和照顧,他都暗暗地記在了心裏,安排長送給山花一本一本的書,被周大中當作一塊塊光亮的銀洋摞起老高,閨女送安排長出門,也被他看成了有意思的表現。尤其是最近在石碾街召開的群眾大會,更使周大中如吃了秤砣的王八一般鐵了心。
石碾街上人頭攢動,比平時唱大戲還熱鬧幾分,安排長站在北圪台兒上,斷了三個手指頭的手叉在腰間,另一隻手隻那麼一揮,近乎瘋狂的莊稼主兒們就齊排排地喊起了口號唱起了歌,山花站在安排長的身後,高舉著掛了毛主席、朱總司令畫像的大木牌,安排長一會兒大聲地演講,一會兒扭頭看看身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