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毛主席給了咱房和地(5)(1 / 1)

李小賴跪在土坑前的時候大聲地叫罵著:“王炳中!俺日恁祖宗,恁老爹死了也不服你,王炳中……”

由於李小賴平時就是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人,盡管少數人依據作案的動機,懷疑王炳中玩了個金蟬脫殼的把戲,但指責李小賴的聲浪幾乎淹沒了一切。

王炳中暫時逃過了性命之憂,接下來的日子卻讓他一步步地滑落穀底。

這天,他剛剛起床正要洗臉,從門口湧進一群民兵,拉拉扯扯就把他拽到了院中,當有人要綁他的手時,王炳中連推帶搡地大叫:“就恁幾個?憑啥?俺倒背著胳膊兒尿尿——就是不服(扶)你!”

蓋狗剩不緊不慢地一邊往他跟前走一邊說:“咳!——大坡地出了個硬通貨,都啥光景了,還尿尿?不說你搬著屁股看天——有眼無珠兒!”正說著,就猛地在王炳中身後打了個別腿,王炳中撲通一聲仰麵朝天摔在了地上,緊接著狗剩又拉了槍栓,當當地對著天空放了兩槍說:“綁起來!你八十老娘兒(老太太)上樓梯——不扶(服)還真不行!”呼啦一聲湧上來幾個人,七手八腳就把王炳中綁了個結結實實。

一群人向大門外湧的時候廷妮兒追著說:“炳中啊,聽姐的話,不能老是硬錚錚的性兒,低個頭兒,就過去了,時候兒不對咧——都扶竹竿,誰扶井繩?”

石碾街早已人山人海,王炳中被一路拉扯著上了北圪台兒,蓋狗剩拉著麻繩,趾高氣揚的樣子,像牽著一隻落魄的狗。

太陽毒辣辣地照著,王炳中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熱的天氣,雙臂被麻繩緊緊地反綁著,渾身痛得要命,兩個鼻孔放佛有一股一股的明火往外躥,額頭上的汗珠子流到眼睛裏,蟄得生疼。他仰著頭挺著腰,心想除非誰一棍子把他打倒,他決不能彎下腰去——在北圪台兒上低下了頭,那讓他比死還難受。

等他咬著牙感到自己快要站立不住的時候,腦子裏就開始胡思亂想起來,那群拿著一把“麻頭紙票兒”的人,在轉瞬之間就把他的榮光一掃而淨,就像刮了一夜寒風,下了一場枯霜,等醒來之後就到了另一個季節——一切的一切,在眨眼之間都麵目全非了,連林滿倉這種平時見了他從未抬過頭的人,也雄赳赳氣昂昂地張揚起來。

正像父親王維貴所料,共產黨可能就是那片下雨的雲,但他沒有料到那場驟雨竟來得這麼猛烈這麼快。他企圖趕上那趟末班車,堅定地支持早來參軍,那似乎是一個真正要去做工的人,恰恰趕上了剛收工回來的人群,那群人毅然決然地阻止了他分吃一碗雜麵條兒的企圖。早來究竟是加入到了解放軍裏去,還是又給清理到了別處去,他牽腸掛肚地找尋,等待了無數個日夜,至今仍沒有個音信。他想掛上個革命軍屬的金字招牌,可是翻了身的人一個個也都翻了臉,他說了多次,沒有一個人願意接他的話茬子,早來至今死活不知——他真的感到有一群惡毒的人,把他那隻想喝雜麵條兒湯的碗也給砸碎了。

最令他深信不疑的是,那變戲法似的眨眼間就紅彤彤一片的天下,絕不是像廷妮兒說的是“扶竹竿”給扶出來的。

北圪台兒的兩邊站了兩排肩扛鋼槍還上了刺刀的民兵,神乎其神的樣子好像是一個個天兵天將。王炳中忽然想起那個從婺源的大山深處走出來的枯瘦少年,一片熊熊的火就又在心頭燃燒起來。

他想起過去看戲的時候,戲中的人物每到山窮水盡之時,總會有一個突然間的峰回路轉——所謂戲不連出神仙。他的兩隻胳膊漸漸地由酸疼變成了麻木,他幻想著突然蹦出個三頭六臂的人來救他出水火。

也許是他藐視一切的表情激怒了台下的人群,山花舉著鋼槍喊了一聲“打倒地主惡霸王炳中”之後,應和的口號聲立即炸雷一般地一浪高過一浪。趙老拐第一個跳上台去,聳了聳瘦削的肩膀後,對著王炳中喊了一句:“對抗革命,死路一條!”

王炳中咬著牙用眼珠子斜視著老拐,老拐心裏感到些許發怵,撲閃幾下小眼睛後,跳到人群中找了一麵小彩旗,對著王炳中用力地喊:“毛主席萬歲,打倒地主王炳中!”圪台兒下那一片激動無比、狂歡難耐的人群,就以一種排山倒海之勢迎麵而來。

王炳中狼茅草一樣的兩腮和下巴上掛滿了汗珠子,他心裏無論如何也不服的是,這一切能和猥瑣下流的趙老拐沾上邊兒!但“毛主席萬歲”的口號似乎起了效應,王炳中耿直的脖頸慢慢地歪了下來,他感到頭上邊似乎有一種攝魂奪魄的力量——但絕對不是他趙老拐!

他真想一拳打倒那個投機鑽營的小眼睛,但雙手被反綁著,北圪台兒下湧動的人群像翻滾著夾了冰雹的烏雲,王炳中感到有一股抵擋不住的寒冷漸漸地穿透背脊:他分明看到了人群裏竟有打著彩旗的林滿倉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