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文昌在縣裏的演講團告一段落後,就被安排學習了一段時間,學習班裏的人多數被安排到了縣裏或區裏,但文昌卻被分到大坡地小學作了教師,林先生是學校的校長,他見人就說,這是俺的學生,縣裏選拔出來的老師,德才兼備呢!臉上顯現著無盡的榮光和驕傲。——他就是那個先生的先生,豈有不榮光的道理?
在大坡地,莊稼主兒們對先生,向來都是恭敬萬分而寵愛有加的,尤其是白文昌,大家甚至說不清楚他的那身衣服該叫一個什麼名字!——四個整整齊齊地縫在外麵的口袋,胸前一溜令人眼花繚亂的洋紐扣,右胸的口袋裏,掛著兩支閃著銀光的自來水筆,不大的個頭兒卻精神十足活力四射,走在大街上就像一隻立在雞群裏的鶴,甚至是一匹立於羊群裏的駱駝。
村裏的大人們遇到不聽話的孩子總愛說,看人家文昌!打小兒比你吃的好還是比你穿的好?人家喝到肚子裏的飯,都變成文化攢起來了,你吃下去的稀飯窩子,都變成屎屙出去了!千年的狐狸修成仙,人家把工夫兒都使到正經地方兒了!
婦女們大都是些嬌慣孩子的主兒,看到滿肚委屈的孩子總會片刻難容地挺身而出,一身的凜然像個乍開翅膀護雛的母雞:去去去!就能一套兒一套兒地訓教別人,恁家上八輩兒都不知道一橫一豎念個幾,比人家啥?比人家腳後跟上搓下來的皴?還是比人家上火生出來的瘡?人家白老掌櫃,那是大風大浪裏撐過來的船!臨死啥也顧不上管,單記得傳給文昌一卷“金剛經”!
說得男人啞口無言後,男人不吭聲了,又回過頭去說兒子:“羊也沒草吃,豬圈也沒墊,米也該碾了,麵也該磨了,龜脊梁的地沒犁,大西溝的堰帽兒沒打……光怨恁爹說,恁大個小子也給結個繭兒!光指望著恁爹,就是把骨頭也旋成扣兒,也給你娶不了媳婦兒!”
人們看見文昌,首先稱道的是白老掌櫃的遠見卓識,無比羨慕他臨死托付瘦三讓文昌好好念書的未卜先知。對白老掌櫃的紛紛褒揚,似乎在證明自己家的不發達自有原因種種,似乎上輩甚至上上輩都沒有個統籌的安排和計劃,那才是最重大的缺陷。除此以外,那就是像瘦三一樣勇於犧牲自我又無私奉獻的人,祖祖輩輩就不曾出來一個!
人們見到白文昌畢恭畢敬地稱呼著白先生,似乎隻有這種稱呼才能夠涵蓋他的所有,那一溜的洋紐扣和兩支銀光閃閃的洋筆,足以讓大坡地的每一個百姓,對他另眼相看而敬佩有加。
那個手指一般粗細的“華富”牌鋼筆,文昌每次用的時候,先旋幾圈擰下少半截戴著長鼻子的筆帽,然後輕輕地扣在筆屁股上。陽光下,那長鼻子一閃一閃地晃眼,也不用蘸墨水兒,就能寫出好多好多的字,文昌笑嘻嘻地看著滿眼疑惑不解又驚訝萬分的人,一臉驕傲地說,這叫自來水兒筆!
馬上就有人問:自來水兒?這鐵筆能自己造墨水兒?
文昌搖搖頭又擺擺手:“沒去過邢州?地下埋著恁粗兒根管兒,一擰,嘩嘩地流水,啥時候兒擰啥時候就有水,那是自來水兒,比咱大坡地的水好喝,甜!自來水兒就是把水儲存起來再慢慢兒流,和筆都是一個道理。”
問的多了,說的也多了,於是那些見過的和沒見過的,聽懂的和沒聽懂的人們一律點頭稱是——到北圪台兒上再與人海吹的時候,仿佛除了文昌之外,自己就是第二個見過大世麵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