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時候,文昌娘就探頭探腦地拿了草片兒從屋裏走了出來,山杏吐吐舌頭:“唉——喲!大娘在家嘞?俺還是直進直出,沒啥事兒,文昌待看書,俺給買了本兒。”一扭頭,就走了,
文昌娘放下手裏的東西,悄悄地跟到大門口看。她攆到大門口看著山杏的背影拐過牆角後,又怔怔地在那裏立了半天,心裏想,那個忽悠悠的腰身,真比寶妮差不到哪裏去,不生幾個小子才怪!真是,真是!從大門回來以後,她就突然不會紡棉花了。
老太太平時就迷信,她想,山杏說來送書,那就是代表“送小帖兒”來的,說不定是哪個神氣兒借了她的嘴說的。
當地的風俗,男女訂親時,在大紅紙上寫上生辰八字訂婚雲雲之後給送過去,叫“送小書兒”或“送小帖兒”。
瘦三娘回頭到屋裏盤起腿再紡線的時候,兩隻手就抖抖地不發使喚了,不是紡車的輪子搖得快了,就是拿花撚子的手抽得慢了,越著急就越不會做活,心裏急惶惶地撩人,她在供奉的神位前上了香,念籲禱告了一會兒後,就找算卦的先生去了。
先生說了好些抓摸不住的話,她隻記清了兩句:恁小子眼時婚還沒開呢,等到梨花兒落就該有信兒,再沒信兒就到麥梢兒黃了。
老太太不能紡花以後,杏花兒還沒開,就天天等,當桃花兒正開得一片濃豔的時候,手就更抖得厲害,連纏線也不能了,心裏整天急急地盼著,卻盼來了肖紅豔的娘。
紅豔娘是個苦命的女人,四十多歲,滿頭的白發,單看後身和走路的姿態,像五十出頭。紅豔兩歲的時候她爹就參了軍,紅豔和娘一直住在邢州的姥姥家。
紅豔娘苦守著早已漲溢秋池的夜雨,鐵定的心像荒野裏的一株瓜蔞,即使把蔥蔥籠籠纏繞在一起的藤蔓斬切淨盡,不死的根總是又萌生出鮮活的嫩芽,然後再長成一片遮陽蔽日的苦藤來——紅豔爹最後卻堅決地靠在了另一個女人的肩膀上。
紅豔是隨了母親姓肖的,她的父親姓劉,奔放的性格像山崖上傾瀉而下的水,點點滴滴裏都飄曳著灑脫不羈,挺拔拔的虎背熊腰,陽剛和烈火交織起來的俊偉,人稱大劉。學生時他有一個形影不離、無話不談的密友,也姓劉,人稱小劉。
小劉的身板比大個子的女生還要矮二指,小劉和大劉不同,愛獨處,走路的時候永遠低著頭,嘴裏一直念念有詞,像在背書,除了說起書本兒,幾乎看不到他什麼時候能和大劉一樣眉飛色舞地侃侃而談。小劉功課特好,經常受表揚而不常受器重,他有個心儀的女孩兒,就是肖淑梅,也就是紅豔娘。
肖淑梅喜歡小劉,是心通意通的那種,但絕到不了傾心不二的地步。在七月流火的日子裏,氣質美如蘭的肖淑梅,對才華馥比仙的小劉也曾愛不釋手。但到了又一個麗日如熏、春嬌人媚的日子,她還是嫁給了大劉,後來兩個男人相約都參了軍。再後來,大劉就擇木而棲了。
肖淑梅後來和小劉見過幾次麵,是在她孤燈冷月盼天明的好久以後。
那時小劉已成了一個坐著小車開會上班的領導。小劉盡管還是低頭走路的老樣子,但每個骨節間都明顯跳躍著一種沉穩和老練,而且換了一個人似的健談而善談。她分明感到有一股令人清爽的英氣在小個子的身上流淌著,一種無名的失落和惆悵就向她蓋頂襲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