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雪梅來到大坡地已三年多了,或許是想念家了,有一天她忽想吃頓“蓧麵魚魚”,就把二十多斤小麥當蓧麥做了起來。她先把小麥在鍋裏炒至焦黃,再磨成麵,用開水燙過之後,在案板上搓出一條條的“蓧麵魚魚”,不想煮入鍋裏之後,就一條條地化了,煮出一鍋香噴噴的粥來。
在她磨麵的時候,就有幾個婦女好奇地看,做飯的時候,就更是睜大了眼睛看她的“蓧麵魚魚”,做好後就齊聲地驚叫:“蓧麵魚魚?啊!——哊!——吔,吔——臘八兒粥喂——臘八兒粥該使米麵做吔……”
那些受過男人欺負的女人們,好像終於抓住了那個“俏婆姨”的醜把柄,急急忙忙回到家裏,振振有詞地嚷嚷:“賊形!一口兒一個張雪梅,俺當是叫你吃了人家的美美(奶子),要不,咋就淨幹些穿豁襠褲耍尿泥的事兒!要不,咋人家放個屁也叫你傻小子當花兒戴!啊?——恁那個小皇奶奶那邊兒,可把好麵都炒熟了,還糊了一鍋糊兒,咋?——還不緊去喝兩碗!要嫌不好吃,就再給人家說兩句兒好聽的,也保不定人家能叫你鑽到懷裏噙兩口兒!——哼!賊形!”
男人就愕然,剛要發脾氣,鄰居的媳婦兒就嘀嘀咚咚地跑了來,大叫著:“快點兒快點兒!俺家那驢連踢帶咬要打俺哩,老四家的快給那老驢說說,那好麵糊糊兒的事兒,看是不是俺瞎扯的?”兩個男人就一齊在鼻子裏哼哼著,斜楞著眼來到北圪台兒,張雪梅炒麥子麵做糊糊兒喝的新聞,就眨眼間傳遍了大坡地的角角落落。
瘦三娘年輕的時候去過山西,她知道小麥和蓧麥的區別。雪梅的事勾起了她一腔的感懷:“唉!小雞兒不尿尿兒,自有小門道兒,這不隨性的事兒,像攆鴨子上架,難呢!”
她的難,主要因為兒子文昌的婚事,時不時地在她臉前晃悠的兩個閨女,把她的心給攪亂了。
她早就說過,肖紅豔是條大魚,她家的水池子小,養不起,但不管是鉤兒先下還是魚先來,文昌卻自始至終沒有鬆開手裏攥著的那根線。
紅豔是個知書達理的人,心肝上淨窟窿眼兒,風兒一吹就透。來到家裏的時候,瘦三娘總是樂盈盈地迎接:“閨女來了嗯?——坐,坐,坐會兒。”遇上那張光光亮的板凳,紅豔就會客客氣氣地坐下,碰見那個髒髒的有點兒皴的板凳,她總會說:“不忙不忙,總是坐著,站著就好站著就好。”
瘦三娘就更加堅定了她開始的念頭:這條大魚咱真養不起呢!於是就嘟嘟囔囔地說兒子:“你也老大不小了,跟你一般兒大的,孩子都要上學了,指不定哪天娘一挺腿,叫俺到死也不能合住眼!”文昌總是說:“都行,都行。”當娘的卻分明看見,兒子的秤砣分明在肖紅豔那邊偏著。
周大中的二閨女山杏,隔幾天倒也來家裏轉轉,瞅著那隻髒板凳說話無遮無擋:“白老師就是文人,君子動口不動手,也不擦擦釘釘,坐上去紮屁股呢!”
山杏說歸說,該坐也坐,坐上去看著老太太笑:“甭惱,咱就是根直腸子,吃啥屙啥!”不等瘦三娘說啥,自己就咯咯地笑一陣,有時候還會舀一勺鍋裏的剩飯,對著勺子就說:“不幹不淨,吃了沒病!”老太太實在相不中那個“吃啥屙啥”的脾性,但看到山杏那有力的腰身,抱孫子的強烈願望就又令她猶豫起來。
瘦三娘很想托人給文昌說合一個對心思的閨女,人家就說:“咦——嘖、嘖、嘖,人家生了個有本事小子,吃了豆腐跟咱諞渣來了,真是人心沒盡,俺大娘啥時候兒學會吃著碗裏看著鍋裏了?”
瘦三娘選兒媳的標準,是依了她用的那把鐵瓢來的:物美價廉且經久耐用,碰了一身的坑坑窪窪,卻仍然什麼都不耽誤。和張雪梅吃“蓧麵魚魚”一樣,是曆史積澱下來的一種情懷。
肖紅豔托人從城裏捎來了一本書,是《鋼鐵是怎樣練成的》,文昌幾乎迷了進去,就帶回家看。他正看到保爾再一次遇到已成了貴婦人的冬妮婭那一段。
山杏來了,看見那本書的扉頁上寫著“肖紅豔”幾個字,一把抓過去就藏到了屁股後麵,半彎著腰,把頭探到文昌臉前說:“咦?——肖老師不給寫詩了?迷上打鐵煉鋼了?”白文昌噗嗤一笑:“沒文化,還整天吵吵著當工人,給你個機床給你個半徑,鏇不出個圓呢!”
過了幾天,山杏便買了那本書,在扉頁上寫了“贈尊敬的白老師”幾個字,說:“給,送給有文化的人,保爾是個在革命鬥爭中成長起來的鋼鐵巨人,可惜遇見了冬妮婭,冬妮婭!他買不起人家穿的那件皮襖,哼!不信看。”文昌就愕然,他知道,山杏盡管上了那麼幾年學,那是吊兒郎當混了那麼幾年,她有個寫字眼花看書頭疼的毛病,她也知道冬妮婭?——又翻著看了看寫在書上的那幾個字,好像是安鄉長故意換了一個筆跡給寫上去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