旁邊的人就喊:“屁三!快幹,坐在那兒整天思謀啥好事兒,你狗日的拳頭骨朵兒還小,那要真是一塊牛肉少說也有半斤,來來回回的塞,塞十回就五斤,吃下去不撐死你!”
屁三正饑餓難耐,一蹦就跳起來喊:“叫喚你個賊羔子!你給俺弄五斤牛肉來,俺要是吃了,叫恁媳婦兒褪下褲子來叫俺白看看,要吃不了俺叫你個親爹——誰草雞生個孩子沒大腿!”
也是剛好,那天社裏一頭牛難產死了,正在預備開灶的大食堂裏煮,這時候活也做得差不多了,幾個人就吵吵著,找到大師傅切了五斤的肉,說屁三要是吃完,每個人情願餓一頓。
開始的時候,屁三把那一個個“拳頭”眨眼間就吞了下去,時間不長,“拳頭”就變成了“手指頭”——改成一條條兒地往嘴裏撕了,還剩下斤把重的時候,就撕也撕不動了。
白文昌剛寫完“鼓足幹勁,力爭上遊,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”的大標語,看到屁三躺在南牆根一副要死的樣子,知道事情的原委後就大喊:“還不快往醫院送,快鬧出人命了!”幾個人剛一抬,瘦三就像讓馬蜂蟄了屁股一般高聲尖叫起來——他已撐脹得不能動了。文昌就趕緊讓人去醫院叫萬醫生。
萬醫生叫萬少紅,三十來歲的年紀,中等個頭兒,遠遠望去,就像木匠按著心思做出來的模板:身段兒鋸出來一般筆直,麵皮刨出來一般光滑,板板正正的臉不笑也不惱,沒有親近也沒有疏遠,心理變化最急劇的外在表現就是疾走和慢走,就像一條水中的魚,最激蕩的時候是快速地搖了尾巴,至多再翻挺一下濺上兩個泡泡兒——總是一模一樣的程式。永遠難以見到心動神飛的那一刻,好像全世界都沒有她一件傾心的物兒。
屁三沒吃牛肉之前就說過,人家是個和太醫差不多的先生!甭說別的,就是個俊屁股擺在那兒,都是晾曬在她麵前的一塊肉!先生啥東西兒沒有見過,要是都稀罕,那就不能活!
萬醫生原來在邢州市醫院工作,幾乎和新中國同時誕生的大學生,丈夫屬於民主黨派的那種,還是個頭目。在反官僚、反宗派、反主觀的三反整風運動中就大鳴大放,還總覺得沒有過足癮,後來,他的那個黨,竟提出要和黨輪流坐莊。
萬醫生知道後,驚懼得簡直要六魂出竅。她跟丈夫談了多次,兩個人就像牛頭堖和裹腳堖,盡管都是個大山頭,相差得卻很遠。她說:“反黨的事兒不能做。”他說:“我沒做,我也代表一批人,那叫政治觀點。百家爭鳴是陰謀,是政治迫害,五反擴大化,搞經濟掠奪。”她說:“打擊輪流坐莊主義不叫陰謀,叫陽謀,報紙上有定論。上海的舊資本家,敢在供給誌願軍的軍需品中摻假,嶄新的藥品箱裏竟有帶血的繃帶!那是犯罪,十惡不赦,是為了金錢血淋淋的殘無人道!殺幾個,那不是掠奪,是伸張正義。事實勝於雄辯。”他說:“什麼‘熊便’,那叫‘狗屎’!人類應該崇尚自由,尊重自由,為自由而戰……”他沒有說完,她就說:“我不能跟帝國主義的代言人在一起,你不回頭,要埋葬自己,還要一起埋葬和你在一起的人,你是個屠夫!”
就這樣萬醫生走了,毅然而決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