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野一片蒼黃,颼颼的寒風翻著滾兒打著呼哨兒,一陣緊一陣地漫卷而來,瘦三的心裏像墜了一個大秤砣,當他從大北溝裏走上北邊的土堰時,視野就開闊了許多,憂鬱的心剛覺有些亮光,清鼻涕就一串串地滴落下來。也許剛才摔鍋的時候,他用的勁兒好像太大了些,手掌到現在還有些麻酥酥的感覺,伸出手去抹了一下鼻涕,兩手一搓就又揣到了袖口裏。
從他站著的地方向東,原來都種著紅薯,地都還沒有犁,刨紅薯時留下了滿地的坑坑窪窪。隔了幾塊地的東邊是趙家墳,兩個人正在犁地。
瘦三縮著頭,嗚哩嗚哇地怪叫著的寒風像一把刀,從他肥大的破棉襖下邊鑽上去後,再來回拉上一陣,生生地痛。他順手從堰邊上扯下幾根細高粱杆,在石頭上踏扁後往腰上一纏,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東走。走近趙家墳的那塊地時,眼前的情景幾乎把他嚇了一跳。
魏老大正在和屁三一塊兒犁地,兩頭牛在地上臥著,“嘎嘣——嘎嘣”地在嚼吃著紅薯,不知因為什麼,屁三突然把從墒溝①裏撿來的一籃子紅薯一掄,提著籃子就跑,魏老大慢慢地從肩上拿下扯牛鞭一甩,鞭鞘子就纏住了屁三的腳,老大一逮,屁三就摔了一個跟頭,爬起來就又跑,老大就又一甩一逮,屁三就再摔再爬、再跑。後來老大就急了,甩起扯牛鞭,“啪——啪——啪”地一陣亂甩,鞭鞘子每在屁三頭頂上回撤的時候,空中就爆出一個脆響,鞭鞘子在屁三腳下回撤的時候,地上一個悶響後就泛起一股土煙。
老大一鞭一鞭地甩,屁三的上下左右就不斷地爆著一聲聲脆響,像過年點燃的鞭炮。屁三怕打在身上受不了,縮著膀子抱著頭,一蹦一跳地來回躲閃,一會兒工夫兒就氣喘籲籲地滿頭大汗了,哭咧咧地喊:“老大!親大爺!別打了,你說咋就咋,還不行?”魏老大“嘿——嘿,哈——哈”地咳了幾聲,又在天上來回甩了兩鞭後才收住手。
扯牛鞭是犁地時驅趕耕牛的一種農具,鞭把兒有胳膊腕粗細,一尺左右長短,為了方便抽打耕牛,鞭身多在一丈到丈五之間,鞭把兒和鞭身由一個繩圈兒綰在一起。除非種地的老手,一般人攥在手裏不用說趕牛,拚盡力氣掄都掄不圓,等終於掄開了,許多時候一甩手卻打在自己身上。魏老大甩出的鞭子要打牛的耳朵,絕打不到牛的犄角上去。
魏老大看見瘦三後,仰了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,他把扯牛鞭往肩上一搭,手指著墒溝一溜疾步快走,長長的鞭子像一條大花蛇在身後跳躍著:“掰開眼瞅瞅,全世界的莊稼主兒,哪兒有不可惜糧食的?沒經過四二、三年?看看,看看!滿地的紅薯都扔咧!天冷,天冷,天冷能凍死你?再冷的天能凍死受苦漢?受苦人自帶一籠火!”
屁三的頭上已冒出騰騰的熱氣:“哎喲喲,你個大屁簍,成天攆在你屁股後邊吃你大屁不說,這一遭兒犁不到頭兒,幾百斤紅薯就出來了,使死俺也撿不淨,趕明兒,俺也上山砍柴煉鋼去,再不給你搭夥兒了。你要找不著人,就等‘洋犁洋耙’犁,打死俺也不來了。”
在大踏步前進直奔共產主義的日子裏,大家都在算計著“白麵饃饃吃不了”的好光景,沒有人在乎地裏的那幾個紅薯。收的時候大家就像唱絲弦戲,“轟”地一聲來了好多人,“轟”地一聲比畫了一陣子,“轟”地一聲就算收了秋。
魏老大一犁下去看見丟下的東西就心疼,就不住地喊屁三:“快拾快拾,好東西兒!好東西兒!當糧又當菜,頂饑又解渴!”屁三就拚命地撿,不到半天工夫兒,就撿了地中間的一大堆,足有兩千餘斤,沒顧上撿起來又埋到土裏的仍還有很多。老大催命鬼似地一直大喊大叫,嫌屁三眼慢手也慢,屁三雞啄米一般累了個賊死,老大仍然叫喊得瘮人,連拉犁的兩頭牛都把尾巴夾到了屁股裏邊。屁三終於忍受不住,一甩籃子就要跑,老大一急就甩了鞭子。
瘦三又抹了一把清水鼻涕,往屁股後邊一抹,圍著那一大堆紅薯轉了一圈兒,又在墒溝裏踢了幾腳,撿了幾塊,皺著眉頭說:“這,這,這,不得了!不得了!——咋就都忘了?那紅瓣瓣兒土,吃下去屙不出來,能撐死人!這事兒,得給——大全——文昌都說說,得趕緊說說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