農曆的六月末,種在山邊坡地裏的穀苗兒幾乎死了個淨光,也隻有田間地頭零星的幾株狗尾巴草,還半死不活地在毒辣辣的太陽下招搖著,山上的林木都像在害著大病,無精打采的青黃一片。悶熱的天空像一副不透氣的蒸籠,貓不跑了,狗也不叫了,牲口連滾兒也懶得打了。活著的東西似乎都嫌嘴小脖子細,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比渾身紮滿刺還難受,太陽底下能曬脫層皮,陰涼地裏能悶死人。大食堂裏中午剛熬的菜湯糊兒,做飯的師傅歇晌的時候打了個盹兒,起來一聞,已經酸了。
七月的後半月,發瘋一般的老天爺也許累了,無以複加的悶熱難耐終於走到了盡頭。一天後半夜,外麵忽然傳來劈裏啪啦的響聲,烤焦了一般的磚和瓦、土和石,也剛到了不再燙手的時候,幾乎沒有人能把那些聲響和下雨聯係起來,時間不長,一股涼風就湧了過來,雨接天、天連雨的混響,霎時間便結成一片。
這場雨一直斷斷續續地下,或許因為它來的不是時候。莊稼主兒們感受不到一如既往的振奮和喜悅。雨下了四五天的時候,那些經不起雨水衝刷的房屋就開始倒,村莊裏不時傳來嘩啦啦的巨響,伴著人的呼救聲、叫喊聲,天地間的一切似乎到了某個衰敗垂死的邊際。燒鍋酒坊西邊,王家花園臨山坡的圍牆塌了一個大豁口,有人看見一股黑煙衝上了天。田野裏一片汪洋,連鬼溝子裏都濁浪滔天。
莊稼主兒常說,經得住百日旱經不起十日雨。時大時小的連綿雨,斷斷續續地下了約十多天的光景,湡水河下遊洪水泛濫,毀損農田房屋無數。雨停了之後,大北溝裏的淤泥有二尺多深,馬河灘的洪水全怒濤洶湧地瀉入到湡水河去,湡水河兩岸淹沒二十多個村莊,連湡水縣城也幾乎淹去大半。田野裏稀軟的泥土剛能托住人的份量,能行動的人便一齊湧向田間,從泥水中一棵棵地扶起拃把高的秋苗。
這年的秋季,好一點的地塊收了一小布袋,薄一點的地塊連種籽也沒有收回來。
秋收之後,莊稼主兒們似乎比以往更加珍惜和他們骨肉相連的黃土地了,該犁的犁,該耙的耙,侍弄兒女一般把四野的田地務整得暄實如氈平整似境,凡能種的地都勻勻實實地種了上去,然而,一切似乎都到了怕啥來啥說嘴打嘴的光景,從透尖的麥苗兒長出第三片葉子,直到放響過新年的鞭炮,頭頂上落雨的雲就像他們的破棉被,七窟窿八眼睛地就沒有個遮蓋嚴實的時候。
臘月二十三,灶王爺在零星的炮仗裏上了天,除夕夜諸神在百姓們的惶恐裏歸了位,過了二月二龍抬頭,又過了三月三,連鬼不走旱路的清明都沒有見到絲毫的潮氣,天不憐地不要的百姓幾乎要瘋。
像是前世的宿命,又像是承繼下來的血脈,無論什麼時候,誰也砍不斷魏老大和黃土地血肉相連的那根筋,在一年三百六十個日子裏,他永遠像一座殷勤執著永不磨損的不老鍾,準確無誤地按時敲響二十四個時點。
驚蟄那天,他會到四野裏格外凝重地翻起一塊塊石頭,看一看下麵有沒有小蟲子蠕動的痕跡;春分時他會在不同的地塊中刨上幾钁頭,看一看陽氣回升的舒緩;到清明,到穀雨,到立夏……在每一個時節他都會捧上一捧黃土看個夠再聞幾遍,就像一隻遠距離奔走的狗,為怕迷路而不離不棄地去尋找它那泡早已風幹的尿痕。
有人說魏老大的眼最厲害,看幾眼地裏的土,就知道那塊地種啥最好;也有人說魏老大鼻子尖,聞一聞土裏的味道,就能把當年的年景拿捏個八九不離十。
過去許多時候,但凡有人看見魏老大在哪塊地裏巴瞪著眼看,總會有人跑過去問:“今年春寒,種豆吧?”問話的人迫切的眼神像剛抽了一隻簽,單等著解卦人的神口一破天機。